邵正坤
由《韓貞造像記》看北魏對于契丹的民族政策
邵正坤
[內容提要]萬佛堂石窟中的《韓貞造像記》反映了北魏對于契丹的統治政策。北魏對新附部落契丹的統治以安撫為主,并且不直接干預契丹的內部事務,為了防止地區變亂的發生,也設立鎮戍予以鎮撫。
造像記 北魏 契丹 政策
《韓貞造像記》位于遼寧義縣西北的萬佛堂石窟,與歷史上活躍在東北地區的少數民族——契丹人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根據造像題記的相關記載,與傳世文獻相互參證,可以一窺北魏對于契丹的民族政策。
萬佛堂石窟是我國東北地區現存時間最早、規模最為龐大的石窟群,共分東西二區,東區現存七窟,開鑿時間為宣武帝景明三年(502),領銜開鑿者為慰喻契丹史韓貞。在第四窟南面的墻壁上雕鑿的造像記,即為《韓貞造像記》。羅振玉《貞松老人遺稿》,金毓黼《遼東文獻征略》、《奉天通志》,羅福頤《滿洲金石志》,閻文儒《遼西義縣萬佛堂石窟調查及其研究》都對該題記有所著錄,日本學者濱田耕作、八木奘三郎等人也對造像銘文進行過考釋。筆者參照造像記拓片,重新釋讀,并標點、斷句,移錄于下。
員外散騎常侍昌黎韓貞
前建德郡承(丞)沃連戍軍主呂安辰
夫至道無名,故顯名以丙(炳)真;玄寂/難辯,假文象以明標。是以如來□相/以濟萬類,大推(雄)隨方而拔群溺,□□/更陶冥造,品物咸享者也。斯寔(實)□□/之典□,九圣之師□,自非刊石荊山,□□/真容,將來□蠢,奚所贍恤?于是□□/沃黎戍軍主呂安辰、隊主劉都□、劉初/勿丹/、張惠初、劉胡堤等七十四人邀□□/□府□三途,覬一豪(毫)之善,有所因感,□/于□方之右、沃黎之西,建造私窟,□/足以暉圣容,且表微塵之心耳。愿□□/來因果,上鐘景明,下及蜫(昆)蟲,□□/無二,聊記年月也。/
玄樞至妙,太虛微文。假身□□,□/悟□淪。滅□□□,象法敷真。□□/濟□,生集為珍。/
大魏景明三年五月九日造
尉(慰)喻契丹使員外散騎常侍昌黎韓貞
前建德郡承(丞)沃連戍軍主呂安辰
尉(慰)喻使令史□國淳于敬字恭憲
隊主劉都□
隊主張惠初
隊主劉初勿丹
賢者劉護堤
石窟為慰喻契丹使、員外散騎常侍韓貞與沃連戍軍主呂安辰等人聯袂所造,參加者共74人,營造時間為北魏景明三年(502年)五月九日,地點是“□方之右,沃黎之西”。由于字跡磨損,“□方之右”已不可考,“沃黎”與前文“沃連”所指為一,“應在醫巫閭附近,是由醫巫閭而得名”①。
北魏時期的鎮戍,一般稱為某某鎮、某某戍,即在“鎮”、“戍”之前加該地地名,“沃連(黎)戍”,即駐守在沃連(黎)的軍隊。“醫巫閭”古亦稱“無慮”,“沃連(黎)”與“無慮”音近,應是對同一山脈或同一地區的不同漢字譯音。
韓貞等人營造的石窟就在“醫巫閭”附近,地勢高峻,易守難攻,是設置鎮戍的絕佳之所。醫巫閭山是契丹人的“龍興之地”,契丹入魏之后,曾經長期在這里游牧和射獵,至造像時仍然如此。這一點,正與韓貞等人此行的使命“慰喻契丹”相契合,也是契丹族名最早在石刻文獻中出現。造像題名中除了慰喻契丹使、員外散騎常侍韓貞以外,還有一個慰喻令使淳于敬,說明韓貞作為皇帝的特派員,是與一個使團一同出發的。北魏向契丹人活動的地區派出使團,說明朝廷對這一地區高度重視,這與當時的政治、軍事形勢有關,也涉及北魏對契丹人的統治政策。
契丹原居庫莫奚以東,與庫莫奚“俱竄于松漠之間”②。登國年間,道武帝拓跋珪在征服四方諸部時,率軍親討,在弱落水南,即今西拉木倫河以南將其擊潰,戰敗的契丹人四散奔逃,從此與庫莫奚分張。此后,經過數十年的休養生息,逐漸恢復元氣,人口漸增,并形成部落,游牧于和龍以北數百里。自太武帝太平真君年間起,懾于北魏政權的兵威,開始向其貢獻名馬,形成較為松散的朝貢關系。
孝文帝太和三年(479年),柔然與高句麗合謀奪取并瓜分地豆于的土地。為躲避柔然兵鋒,契丹人請求內徙,獲得北魏的許可之后,在其首領莫弗賀勿于的率領下,遷于白狼水之東。白狼水即大凌河,處于內蒙古高原和遼河平原的過渡地帶,水草豐美,土壤肥沃,宜于放牧,又有山脈做為自然屏障,因而成為契丹人的生息繁衍之地。自此,一直到世宗宣武帝時,契丹貢獻不絕。《韓貞造像記》中所涉及的就是北魏對這部分附塞契丹人的治理。
北魏的前身是以拓跋鮮卑為主導的部落聯盟,內有眾多胡族,通常歸屬于一定的部落,由部落大人統轄。北魏自立國之初,便通過“離散部落,分土定居”的方式使部落民逐漸成為國家的編戶,統屬于郡縣。契丹與其他胡族則有所不同,自孝文帝太和三年(479)內附以后,在北魏朝廷的默許下,一直保持著自己原有的部落形態和生產方式,沒有被強制離散。
為什么契丹人如此特殊?北魏統治者采取這樣的策略,究竟是出自什么考慮?據《魏書》卷110《食貨志》記載,北魏自太武帝拓跋燾時,便認識到“五方之民各有其性,故修其教不改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首先,契丹屬于新附部落,入魏之初,人心不穩,如果強制離散其部落,對于北魏安撫新附不利。其次,契丹人的文明程度決定其無法在短時期內解散部落組織,成為國家編戶,走上封建化進程。北魏統治者允許其保留原有的語言、風俗、聚居形式和生產生活方式,使契丹與北魏朝廷一直保持良好的關系。
既然已經歸屬于北魏,北魏對于這部分人又是如何治理的呢?自古以來,中央王朝對于周邊胡族的傳統治理形式是羈縻之策。契丹每年以當地的土特產向北魏朝廷納貢,作為回報,北魏統治者給予一定的賞賜。當有非常之事發生,如邊疆有警,當地人心惶惶時,朝廷才會出面,但主要采取安撫的方式,而不是以兵威加之。《韓貞造像記》中,韓貞結銜“慰喻契丹史”,主要職責是對當地進行慰撫,其原因蓋源于此。
契丹太和三年(479年)內附,到韓貞等人開鑿石窟的景明三年(502年),已有二十多年。早在契丹人入魏之初,北魏對他們便采取一定的限制措施。據《魏書》卷100《契丹傳》載,孝文帝時,契丹人遭遇饑荒,向朝廷“告饑”,“高祖矜之,聽其入關市糴”。很明顯,當時契丹人被限制在關外,平時不能隨意入關。為防止這些人隨意流動,必須派人加以鎮撫。《韓貞造像記》中提到的沃連戍,其作用即在于此。
鎮戍是一種重要的軍事制度,十六國時期便發揮著重要作用。北魏立國以后,亦沿用此制。北魏的鎮戍主要分布在沿邊地區,除了國防需要以外,也用來鎮撫境內的廣大胡族。韓貞等人作為朝廷派出的慰喻契丹的使者,到達當地以后,除了完成使命以外,還抽出時間與沃連戍的官兵聯合開窟造像。二者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其實并非偶然,至少可以說明,沃連戍的設置,與監控當地的胡族有關。關于該戍設立的背景,史書中沒有明確記載,但尋繹史籍,亦可找到些蛛絲馬跡。
正始元年(504)柔然大軍十二萬騎六道并進,“欲直趨沃野、懷朔,南寇恒代”,尚書左仆射源懷上表稱:“去歲復鎮陰山,庶事蕩盡,遣尚書郎中韓貞、宋世量等檢行要塞,防遏形便。謂準舊鎮東西相望,令形勢相接,筑城置戍,分兵要害。”③正始元年的“去歲”是景明四年(504),源懷派遣尚書郎中韓貞等人巡行地方,增城置戍,使舊有的防線連成一體。《韓貞造像記》向我們揭示,早在景明四年的前一年,韓貞就已經接受了類似的使命。這就是說,沃連戍的設立,與當時北部邊疆的整體形勢密邇相關。
契丹多年前的內附便與柔然侵擾有關,此次柔然又調集十余萬大軍多道并進,侵逼恒代,兵馬集結不可能一朝一夕完成,契丹人可能事先有所耳聞,并在部落內部造成一定程度的不安和騷亂,韓貞以慰喻契丹使者的身份出現,便是代表中央政府,對這些人進行安撫。而沃連戍既是監控契丹的一個據點,也是犬牙交錯的北部邊疆防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防止契丹人作亂的同時,也對他們提供必要的翼護。
造像記稱“沃黎戍軍主呂安辰、隊主劉都□、劉初勿丹、張惠初、劉胡堤等七十四人……”由此大體可以推知沃連戍的編制情況。該戍的主要長官為軍主,其下有四個隊主。倘若這74人指的都是沃連戍的官兵的話,那么此戍的編制應不少于74人;假如這74人當中還包括韓貞使團的成員,那么該戍的人數當少于此數。聯系前后文,筆者認為前者的可能性更大。造像題名中韓貞居首,回向文中則以呂安辰領銜,而且不涉及韓貞使團的成員,摩其本意,回向文中這74人,指的當是沃連戍的全體軍人。由于史書缺載,此前關于北魏一戍的編制和人數,一直處于模糊不清的狀態,本造像記似乎可以提供一個旁證。唐代的戍分上戍、中戍和下戍:上戍50人,中戍30人,30人以下為下戍。兩相對比,沃連戍的等次較高,應屬上戍的范圍,由此可見北魏對于此地防務的重視。
值得注意的是,在一般情況下,鎮戍并不直接干預少數民族內部事務,朝廷主要還是通過部大、酋大對當地的少數民族進行治理。在這種情況下,契丹人原有的部落組織凝而不散,語言、風俗、習慣等民族特質也得以保留,在很大程度上保持著自己的獨立性。但這也是一把雙刃劍,部落民忠于部落大人,不直接與國家發生關系,一旦與朝廷發生齟齬,群起反叛,必然對政權的穩定造成威脅,事實上,這也是鎮戍存在的原因之一。
我們從《韓貞造像記》中,可以窺見北魏宣武帝景明年間東北地區政治和軍事形勢的變化,以及國家對這一地區所實施的管控。事實證明,無論是鎮戍制度還是羈縻之策,都對籠絡新附胡族,穩定局部地區的局勢起到了應有的作用。
[注釋]
① 曹汛:《萬佛堂石窟兩方北魏題記中的若干問題》,《文物》1980年第6期,第66頁,第64頁。
②③ 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223頁,第927-928頁。
責任編輯:王卓
K23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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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5241(2016)06-0084-03
邵正坤 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教授 研究生導師 吉林 長春 130012
吉林大學科學前沿與交叉學科創新項目(2015QY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