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2016年1月15日,韓少功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攝)
人物簡介
韓少功,1953年生于長沙。1974年開始發表作品。1985年倡導“尋根文學”。上世紀90年代主持《天涯》雜志。曾任海南省文聯主席。代表作有《爸爸爸》《馬橋詞典》《山南水北》《日夜書》等。另有譯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惶然錄》等。
見到作家韓少功,是在一個晴朗的冬日。他來北京開作協會,會后只多待一天,來去匆匆。
他住的酒店一層有幾扇雕花窗欞,透過玻璃,便能看到外面的假山園林,一派古香古色。攝影記者見好景難得,特意邀請他到一樓拍攝。韓少功很和善地答應了。他穿著一件中式外衫,午后的暖陽在他身后鋪灑出一層柔軟的光,襯得他的笑容愈發和煦。
皮肉比鋼鐵更經久耐用
最近,韓少功出了一本新書《夜深人靜》。里面的內容與其說是過往作品的片段剪輯,不如說是一本濃縮的精華,以“少年”“鄉親”“天下”“書卷”“心魂”這5個部分來展示韓少功從懵懂到花甲的心路歷程。“我編這本書時突然意識到,自己寫作過程中,無論小說還是隨筆,其實親歷的經驗還是蠻多的。有些情節雖然是虛構的,也有現實或深或厚或淺或淡的影子。”
有段寫“文革”中下鄉,書中的原型就是他自己。“我當時還不到16歲。政策規定不滿16周歲的可繼續升學,父母身邊也可以留下一名子女,我都符合,本來可以不去。但我覺得留在城里也沒啥意思,朋友、同學都去了,我一時心血來潮,就決定放棄升學,去了農村。”
在湖南汨羅農村過“公社”生活,一待6年。那是一段連鋼鐵都能被銷熔的歲月,韓少功卻發現了“皮肉比鋼鐵更經久耐用”。做農活經常受傷,鋤頭割傷的、茅草劃傷的、毒蟲咬傷的……每個人的腿上都有血痂,但每個人都習慣朝傷口上吐口唾沫,或抹把泥土,有時甚至不在意傷口,因為肌膚早已麻木粗糙。
惡劣的條件中,韓少功也如其他熱血青年,豪情萬丈地想為農民傳授現代知識。“那時候我辦夜校,老鄉們認為有文化就是會寫對聯,我哪會寫對聯?老鄉們又問:那你會寫祭文嗎?村里有人去世,就要用到祭文。學生娃哪會?老鄉們就不屑:你還有啥本事?”韓少功像傳授真理那般告訴他們:地球是圓的。老鄉嗤之以鼻:狗屁!怎么沒看到湘陰人兩腳朝天!
如今,已過花甲之年的韓少功早已放棄了“救世主”的心態。“我們自以為是知識分子,想指導他們這個那個。但其實農村有很多聰明人,農民有很多關于動物、植物、草藥、天文的知識,只不過他們的知識和現代工業社會脫節,看起來似乎無用、不值錢了。而我們的知識體系,那些數理化文史哲,和農耕環境又是脫節的。”
在那個宣揚知識無用的年代,韓少功卻明白了真正的學問要經世致用的道理。
知識界的分流源自現實的撕裂
“文革”結束恢復高考,韓少功考入湖南師范學院中文系。大一時,他就在《人民文學》上發表了短篇小說《七月洪峰》,次年又發表作品,隨后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在文壇嶄露頭角。
上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文壇掀起了一股“文化尋根”的熱潮,作家們致力于從傳統意識、民族心理上進行挖掘,試圖解答為何中國會在近代產生文化斷裂。東北有阿城,西北有賈平凹,上海有王安憶,北京有鄭萬隆……身在湖南的韓少功則是倡導“尋根”的主將。1985年,他發表文章說:“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深植于民族傳統的文化土壤中。”
那一年,也是韓少功文學生涯的界石。他的《爸爸爸》《女女女》等小說發表后,反響熱烈。尤其是《爸爸爸》,通過對一個近乎封閉的原始部落山寨的描寫,明顯表達了對傳統文化的批判否定。
和《環球人物》記者談到這段時,韓少功如此解讀自我:“整個80年代,我基本上是一個資本主義的‘愛好者和‘信徒。腦子里有一個朦朦朧朧的邏輯:市場等于資本主義,資本主義等于現代化,現代化等于美國。”
這似乎也是上世紀80年代中國一大批知識分子腦海中的邏輯。改革開放,外資外商大量涌入,大洋彼岸那邊金光閃閃的車流、立交橋、摩天大樓……通過電視讓國人大開眼界。
“當然到了后來,在摸著石頭過河的過程中會發現沒有那么簡單。”現實中,下崗工人、失地農民、官二代、富二代、環境污染、乞丐村、房奴……整個社會再也不是改革開放前,左右會盟、朝野合力,以最大公約數進行轉軌的時期。“知識界日后的分流,其實源自現實的撕裂”。

韓少功的新書《夜深人靜》。
上世紀90年代,韓少功主辦《天涯》雜志,用專欄開展討論。他反對教育、醫療的市場化,被譏諷為保守,甚至稱他是“新左派”。1996年,他完成了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按照詞典的形式,收錄了一個虛構的湖南村莊馬橋鎮的115個詞條,表現的則是他對人類文明、對人性的思考。小說一出版就引發巨大爭議,當時有媒體稱之為“文人的斷橋”。
如今,韓少功已淡然:“中國思想界巨大的爭議就是從90年代開始,這是現實的倒逼。”
有記者曾問過韓少功對上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分別怎么看?他回答說:“80年代單純一點,90年代世故一點。當我們能比對出一種叫做單純的東西,或者當我們開始懷念一種叫單純的東西時,肯定是我們已經世故了。但是,如果我們從80年代的單純滑向了世故,那一定是那種單純抗壓性不強,吸引力不夠,不然我們可以一直單純下去啊。所以80年代的單純是脆弱的。這是一種互為因果的關系,不能簡單說單純就是好,或者世故就是好。”
整個思想界的分裂在他看來也是這種“互為因果”的關系。“對西方的狂熱迷信是因為‘文革期間,我們被極‘左思想害苦了,尤其知識分子,受苦最深。沒有那樣的極‘左,我們怎么會右呢?反過來說,沒有那種右,比方說要用市場把醫療、教育等問題都統統解決,那‘左也起不來啊。很多工人、農民,為什么現在那么懷念毛澤東,是因為兩極分化把他們逼慘了,工作飯碗都沒有了。”
從八九十年代一路走來,如今的韓少功,早已不認為思想是簡單的二元對立,“那種以觀點劃線站隊太簡單了。無論是人本身,還是現實本身,都更復雜。我敬仰優美的敵手,厭惡無聊的同道。有的人思想觀點和我一樣,但說得沒意思,我也不愛聽。觀點和我不一樣,但言之成理,我也服他三分。”
很多事情都在往心里走

2007年,韓少功和妻子在湖南鄉下,傍晚時分從田地里“收工”回家。
2000年,韓少功遷居湖南汨羅鄉下,過起半年城市、半年農村的生活。村子在一座山上,離他當年做知青的村莊20多里。“我生性好人少,好靜。在城里居住的時候,也是選址在郊區。那種走十幾里荒無人煙的地方,總是會讓我有一種興奮感。”
韓少功喜歡鄉下的土地、天空、自然,他種了很多莊稼、蔬菜,每天有半天的時間在田地里,修枝拔草,鋤土澆水。到了收獲季節,老婆就負責加工,制腌菜,做菜干,忙得不亦樂乎。“日子一點兒也不單調。鄉下的勞動是豐富多樣的,今天開花,明天結果,今天下雨,明天天晴,時時刻刻都會有變化。”
鄉下村民也讓他比在城里更自在。“城里你和陌生人見面,總會互相打量,你是什么身階,我是什么身階,互相之間如何說話,哪怕同一棟樓的鄰居,都會這樣。但鄉下人不會,走到任何一個房子,都會被熱情對待,這樣的氛圍我很喜歡。”
和40多年前當知青時相比,他對村民有了更多的認識。“沒下鄉時完全陌生,剛當知青時有抵觸、厭惡,后來慢慢覺得可親、可敬、可愛,后來又有所調整。鄉親里面我記錄的人物,有的也有很多毛病,或讓人哭笑不得的東西。我不崇拜富人,也不崇拜窮人,窮和富不是我這里的標準,甚至知識、頭腦也不是。一個教授曾把人比作芯片,說沒有知識和信息的芯片,只值5毛錢,但如果寫上知識和信息,能賣上百上千。大家對他報以熱烈的掌聲,可我對他是懷疑的。我覺得他就像一個桃子,自我感覺比樹枝、樹葉、樹根都高貴,但如果沒有那些不起眼的樹枝、樹葉、樹根,桃子何在?”
在鄉下,韓少功過著晝耕夜讀的生活,雨天也會讀書、寫作。“孟子有過‘夜氣一說,以為一個人入夜最容易入道、通神。如果孟子有田地需要打理,他就會知道還有雨氣一說”,夜思、雨思中,韓少功寫下了《暗示》 ?《山南水北》 ?《日夜書》《革命后記》等一系列作品。
他把年輕時的寫作,看成是用腦子寫,現在則是用心。“人在少年時,會遇到很多急迫的問題,很難超越現實去考慮那些恒久的意義,于是用腦子寫;年紀大了之后,很多事情都在往心里走,考慮更深遠,更多地是在用心寫。”
如今這個時代,在韓少功看來,是一種原子化的社會:個人利益為本位,集體、社會、歷史等東西都被拋得很遠。而他的作品,持之以恒地寫“老幫菜”,寫那一代知青的現在、過去和未來。
“作家只能寫自己最熟悉的東西。中國當代太復雜了,怎么看待這個千面之國?我們這代人如果有點發言權,有點經驗,那就是自己曾經的經歷了。唐朝我沒待過,清朝只聽說過,可當知青這一段,我們不寫誰寫。知青如何從過去走到當下,現在怎么分裂,也是一種當代性。而且一個人,記憶最鮮活的是少年時代,魯迅寫小說是往回走,沈從文在北京待了那么久還是寫湘西,都是這樣,他們和當下生活會保持一種距離感,有一個沉淀期。”
在韓少功看來,一個合格的作家,“一只眼睛看著自己時,應該拿出另一只眼睛看著社會和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