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奇特

“老炮兒”是京話和黑話,原指上世紀50至70年代,那些老進炮局的混混;現在時代不同了,這個詞被賦予了新的定義,當年的老炮兒成為一種講義氣、有尊嚴、肯擔當、常兩肋插刀的“胡同串子”。這已經不再是一個稱呼,而是一種文化和不該丟掉的精神。六爺這個角色即是如此,他是一個擁有“老江湖”生活模式的人,人生觀、價值觀都透著舊時代的江湖道義。他已經不再順應新時代,一旦走出胡同,他便顯得處處不合時宜。把這樣一個“老炮兒”放在當今的江湖之中,一種時代錯覺感便浮現出來了。
電影《老炮兒》開篇著重渲染六爺的精氣神兒,他以一種教父姿態佇立于北京老胡同里,不輕易動武,而是用“規矩”和“道理”捍衛尊嚴,警察和不法分子都敬他三分。無規矩不成方圓,祖上留下的規矩是對老祖宗文化的傳承,是人們日常行為的底線,約束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如今年輕人已經不在乎這些了,規矩中的文明正是現代人所缺失的。
六爺與小飛、兒子、自我之間,都構成了一種新舊對峙的局面。盡管他一直在用“規矩”說話,卻在時代的巨輪下顯得蒼白無力:老江湖重規矩和感情,新江湖沒分寸和禮貌,兩者勢必要起沖突。管宗祥扮演的胡同里的白發老大爺,可能也是六爺的上一代江湖,六爺對他十分敬重。而當下的年輕一代,缺乏這種禮數,處處對祖輩不敬。
編導從一開始就賦予了六爺和小飛兩種截然不同的江湖痞氣:頑固派和叛逆派。他們的派系也毫不相同,一種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為人為己;另一種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只為自己。可故事發展到中段之后,編導的野心顯然不滿足于此,在富二代的老子是名腐敗官員身上大作文章,這幫人更是凌駕于“老炮兒”和“新炮兒”之間,潛移默化地成為一種過度集權的新社會,正在踐踏著傳統中國的價值觀。自此,“老炮兒”、“新炮兒”擰成一股繩,與這種集權的社會分庭抗禮。
父子線的修復在故事脈絡中起著穿針引線的作用。孩子成人之后,母親的缺失和父親的陋習,使得父子關系日益緊張,形成隔閡,雙方都維護著各自的面子,不肯做出溝通和讓步,關系得不到化解。不過因為這次“被綁”事件,他們都為對方指清了道路,也擰成了一股繩,在家庭觀念上達成統一。霞姨的牽線搭橋自然功不可沒,她在某種程度上,也成為父子倆缺失的妻子與母親角色的半替代品。
廉頗老矣,尚能炮兒否?編導用老槍不舉、心力衰竭來描寫六爺的有心無力,這是他面對已不再年輕的身體的無能為力。冬季的設定,也有這層意思。一是講求意境,飄雪與冰封的湖面是四季的終結,代表了人到暮年,才真正認識到自我,有一種告別的心境。其表現手法很有中國古典小說的寫作特點,冰與雪是白描,以極簡主義的筆觸來渲染人物內心的悲壯。
六爺挎上軍刀,步上決斗之路,用風雪之大烘托走上反抗道路的悲壯氣氛,為人物內心增添氣氛。在烘托出“決戰時刻”的氣勢磅礴之后,以一個悲劇的收場和頂拍鏡頭戛然而止,這樣的收尾既合理又令人扼腕。六爺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反英雄”——美國上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曾涌現過一批“反英雄電影”,如《午夜牛郎》和《逍遙騎士》等,用主人公“游離—對抗—自我確認—失敗告終”的心路變遷,來表現他們面對社會或時代變革的無可奈何。《老炮兒》本質上是說老規矩的消逝,和向新時代屈從的無可奈何,以及作為老一代人批判新社會的無規矩不成方圓。另一方面,就演員而言,也有實力派中年演員被新生代小鮮肉明星取代之感。
六爺這個人物徹底摒棄了以往國產黑幫片中或歌頌或抹黑黑幫的非黑即白價值觀,而是聚焦于他們的生存狀態,這一點是我非常喜歡的。片中,那只圈養的鴕鳥讓人回味深長,它最后逃離城市,獲得片刻自由,可城市終究不是它的歸宿,也對應著胡同里的老炮兒在新舊交替下的迷茫。想象一下鴕鳥的結局,它要么被碾壓在馬路的亂輪之下,要么被重新關入牢籠之中,始終不會得到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