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航母夢

希弦

“鎮海”號水上飛機母艦

對于“航空母艦”這一新生代海上霸主、海軍旗艦的發展，在時間節點上粗略標記下來大致是，生于一戰、興于二戰、盛于戰后。那么航母的誕生、興起之際的近代中國，正是國力積貧積弱、北洋軍閥混戰、海軍力量弱小的時期。但也正是在這時，艦載航空力量的萌芽時期，中國人第一次與航空母艦結緣，在奉系的東北海軍中有著一艘當時被分類為“飛機母艦”的“鎮海”號。

在甲板上飛機滑跑起降尚未成熟之前，飛機母艦所搭載的飛機就是帶有浮筒的水上飛機。1910年，法國人亨特·法布爾試飛了世界上第一架實用化的水上飛機“水鴨”號，次年法國海軍便在弗雷瑞斯成立了海軍航空兵中隊，同時將6 000噸的老式魚雷快艇母艦“閃電”號改造為水上飛機母艦，這就是當時世界上第一艘也是最大的一艘水上飛機母艦。隨后便是老牌海軍英國的跟進，有“競技神”、“皇家方舟”等十多艘改裝或新建的水上飛機母艦入役。在亞洲，日本海軍于1914年將“若宮丸”號運輸船改造為亞洲第一艘水上飛機母艦，并且在一戰中使用搭載的水上飛機轟炸了德軍在青島的防御工事，成為世界海軍歷史上的首次空襲行動。

但嶄露頭角的水上飛機還有著很大的缺陷，巨大的浮筒對飛機可憐的發動機功率而言就是“死重”，性能上難以與岸基的飛機抗衡。水上飛機和母艦只能用于海上艦隊的偵察、觀測和校射等輔助用途。因此，海軍強國們開始尋求在軍艦上搭載可以滑跑起降的飛機，隨后便是耳熟能詳的英國以油輪改裝的“百眼巨人”（1918年完工）、美國用運煤船改裝的“蘭利”（1922年完工）、日本建造的“鳳翔”（1922年完工）、英國建造的“競技神”（1924年完工）。1922年，英、美、日、法、意五大海軍強國共同簽訂了《華盛頓條約》，同意在十年內停止建造主力艦。航空母艦便被海軍強國視為現有規模下提升海軍整體戰斗力的希望，航母終于等來了正式成為海軍主力艦的契機。

同樣是在1922年，8月份張作霖開始組建“東北省保安司令部特設航警處”，這實際上就是東北的海軍部隊了。1923年，航警處少將處長沈鴻烈從煙臺政記輪船公司購買了一艘 2 708噸的商船“祥利”號，改裝后更名為“鎮海”號，火力配置上有2門4.7英寸海軍炮和4門3英寸陸軍炮。“鎮海”號與同樣是商船改裝的“威海”號便是東北海軍發家的基礎。在1924年，張作霖向法國訂購了8架“施萊克”FBA-19型水上飛機，1926年在秦皇島成立了“水面飛機隊”，在葫蘆島設立了陸上場地，并且將“鎮海”艦改為了飛機母艦。這便是中國最早的海軍航空兵部隊的建立。“鎮海”艦也就成為我國第一艘分類為飛機母艦的軍艦。

同期的英、美、日等海軍強國已在發展標準意義上的全通直甲板的航空母艦，雖然“鎮海”艦只能搭載一或兩架水上飛機，但這都難掩“鎮海”艦在當時中國海軍艦艇中的異彩。“鎮海”艦搭載著中國最早的海軍航空隊進行了最早的航空實戰，不過令人扼腕的是參加的實戰是對抗北伐軍的國民革命（上海第一次遭受了空襲）。但無可辯駁的是，“鎮海”艦作為“東北海軍”的核心力量見證了“東北海軍”的成長與消亡，也為青島海軍學校培養了大批人才。它雖然在晚年的抗擊外寇中默默捐軀，但在中國海軍史中占據著獨特的地位。

中國人的“航母夢”前傳

1928年6月3日，皇姑屯的爆炸聲結束了“東北王”張作霖的性命，也宣告了北洋軍閥統治的終結。同年12月29日，張學良通電宣布了改易旗幟，中國終于在形式上完成了統一。當時中國海軍的最高機關，在北洋政府時期是海軍部。1927年間，由于其所屬艦隊紛紛投向革命陣營，實力大減，海軍部被取消。而完成北伐的國民政府在1928年12月設立了海軍署，以陳紹寬為署長（同時兼任第二艦隊司令）。1929年6月再改設海軍部，以楊樹莊為部長，陳紹寬為政務次長。1932年楊樹莊辭職，陳紹寬繼任部長。至1938年1月底，海軍部奉命裁撤，改編為海軍總司令部，陳紹寬改任海軍總司令。直到1945年陳紹寬卸任海軍總司令之職責，掛冠歸隱與國民黨分道揚鑣，陳紹寬是民國歷史上執掌海軍關防大印時間最長的一任部長和總司令，他也是最早想圓中國人航母夢的代表性人物。

也正是西方列強的水上飛機母艦在海戰中初顯鋒芒、航空母艦開始孕育之時，北洋政府的海軍部派出了多名海軍軍官赴日美調查學習、赴歐洲各交戰國觀察戰事。特別是英國駐北京公使館海軍隨員赫騰向海軍部次長曹嘉祥表示，英國政府鑒于“歐戰開始至今已將三載，一切海軍攻守大法已大變更，從前在海軍中視為能力，現在幾莫能辨”，因而邀請中國海軍派遣四名專員來英參觀三個月，期使中國能“有所取法，從此力謀進步也”。參觀之軍港和兵工廠并無限制，且有英國官員引導，所作之考察報告可經由中國公使轉遞國內，英國政府不予檢查。因此海軍部便指派陳紹寬、陳道源、徐祖善、林國賡四人赴英參觀。這時在日美調查學習的陳紹寬聞訊立即于5月1日東渡大西洋，抵達英國倫敦。

陳紹寬在1917年5月—1919年10月歸國前的奉派赴英考察觀戰及任命為駐英使館武官期間，不僅參觀了英國各處軍港、軍艦、造船廠、飛機工廠、訓練基地以及法國和意大利海軍的戰備，“繼行調查，并于飛機、潛艇兩項詳加考察。”而且還設法隨英國海軍的潛艇部隊和海軍編隊出海巡邏演練，“謀充英海軍前敵，隨同出戰，籍增識見。”陳紹寬考察美、日、英、法、意等國所留下的考察報告至少有以下幾種：《報告調查日本海軍及各重要機關詳細情形》、《英國航空戰備》、《英國海軍作戰計劃》、《參觀各處情形報告》、《航空報告》、《潛水艇報告》、《報告英國最近之海軍政策》、《英國海軍艦艇船塢報告書》、《報告英美日各國擴張軍艦并條陳我國海軍規劃》。

在考察報告中，《英國航空戰備》介紹了英國海軍航空兵的發展，所使用的三種飛艇（硬質、牛硬質，軟質）、兩種水上飛機（戰斗、偵察）、三種飛機（戰斗、驅逐、偵察）的性能和用途，報告中強調，“海軍擔任航空之責不為不大且重，其于戰備上、國防上誠不可以輕視之也。”而另一份報告《航空報告》共分以下十章：飛艇及飛艇屯棧之建設、飛機母艦之構造及其配用、航空遠征隊營之設備、英國海軍航空學校、飛船（水上飛機）隊之設配、航空隊防御所、英國飛機飛艇制造之改良及其進步、海軍飛機巡防隊營之設備、航空隊之策略、英海軍部航空司之編制。而呈文給新任海軍總長薩鎮冰的《報告英美日各國擴張軍艦并條陳我國海軍規劃》，除了分析大戰結束前英美日三國更加擴張海軍，更沉痛指出中國海軍已落后甚多，藉此期望新任海軍總長能大力建設中國海軍。

“六十萬噸海軍”和“請撥經費”

陳紹寬這些旅外考察學習多年寫下的報告和建言可以看出他是當時中國極少數有機會認識列強海軍最新發展的軍官，也更體會到新興的飛機（航空母艦）和潛艇兩項海戰裝備是中國海軍發展所應特別重視的。不過陳紹寬的每份詳盡報告，最多只能是供北洋政府參考，并沒有付諸實行的機會。即便是歸國后的陳紹寬出任海軍署長、總司令，這種機會在現實面前也還是渺茫的。

1928年8月16日，在上海江南造船所舉行的“咸寧”號新艦下水典禮上，出席典禮的蔣介石發表了兩次講話。第一次，以國民黨中央黨部代表的身份講道“我們的海軍噸數，至少須達到六十萬噸以上”。隨后以國民革命軍總司令的身份訓示道：“我們要挽回國家的權力，建設很大的海軍，建設我們中華民國，成為世界上一等海軍國，全在諸位將士身上。我們預計十年后，就有六十萬噸的海軍，做了世界上一等海軍的國家。”此后不到半年的江南造船所的“永綏”號炮艦下水典禮上，蔣介石又更為樂觀地將這六十萬噸海軍的建設周期縮短到了五年。這般豪言壯語，對于主持國民政府海軍事務的陳紹寬自然責無旁貸致力于海軍建設。“做世界上一等海軍國家”的宏偉設想，也讓陳紹寬憧憬著以航母艦隊復興中國久已失去的海權與主權！

陳紹寬甫一上任海軍署長就向國民政府遞交了兩年造艦計劃，“茲擬以最低限度，請添造驅逐艦四艘，約須一千二百萬元；潛水艇二艘，約須六百萬元；巡洋艦三艘，約須三千萬元；飛機母艦一艘，約須二千萬元。”但在1929年1月國民政府召開的全國編遣會議上，陳紹寬提交的海軍各項建設提案均未通過。陳紹寬與第一艦隊司令陳季良一起辭職以示抗議。蔣介石親赴上海會晤二陳，表達中央和個人的挽留之意，也重申政府建設六十萬噸海軍的希望，二陳才接受挽留。

但隨后作為海軍總司令的陳紹寬經歷卻如《陳紹寬文集》的目錄所折射出的“半本討軍費，半本寫戰沉”，僅1929年至1934年的五年間為海軍“請撥經費”的信函條陳就有著近40件之多，占同期文稿的一半。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變”爆發時，十九路軍英勇抗敵，各界嚴厲批評指責海軍抗戰不利，并未支援抵抗進犯日軍的十九路軍。這種“抗戰不利”因“秉政府意旨”是一方面，另一個方面是這時的中日海軍力量對比已是毫無比較價值。在陳紹寬上任后的苦撐苦掙的10年間，民國海軍終于造出了16艘新艦艇，總排水量尚不足9 000噸，加上民國初期10年間自造和從英德日三國購買的艦艇，艦艇總數僅45艘，總噸位不足三萬噸，尚不及清末海軍實力。同期日本海軍艦隊的發展已是100萬噸級總量，為中國海軍的30倍，海軍兵力也是中國的20倍。

三艘日本航母壓境

1922年12月27日，號稱“世界上第一艘專門建造的航空母艦”的“鳳翔”號在日本淺野造船鶴見造船廠下水；1927年3月25日，日本的“天城”級戰列巡洋艦“赤城”號在佐世保海軍工廠完成航母工程的改裝；1928年3月31日，“加賀”級戰列艦“加賀”號在橫須賀的航母改裝竣工。1928年4月1日，“鳳翔”號和“赤城”號編為第一航空戰隊，1929年底“加賀”號也編入了第一航空戰隊。1932年“一·二八事變”后的第二天，“鳳翔”號和“加賀”號組成第一航空戰隊從橫須賀出港開赴上海，編入第三艦隊，投入對中國的侵略行動。1月31日，“加賀”號率先到達長江口，并派出17架艦載機在虹橋機場上空做示威飛行，這是日本海軍航母航空兵的首次實戰出動，“加賀”號也成為第一艘投入作戰的日本航空母艦。2月1日，“鳳翔”號也抵達前線，兩艦共有艦載機67架。

在隨后一個月內，第一航空戰隊頻繁出動飛機轟炸中國城鎮、機場等目標，力圖消滅上海前線中國軍隊的航空力量，其間多次爆發空戰。2月5日，“加賀”號上一架十三式艦攻在真如上空被中國軍隊的防空炮火擊落，機上矢部讓五郎、藤井齊和芹川良一三人斃命，這是日本海軍航空兵第一架戰損的飛機。在2月22日的蘇州空戰中，來自“加賀”號的生田乃木次大尉指揮的艦載機擊落了美國志愿飛行員羅伯特·肖特駕駛的波音218戰斗機，取得了日本海航的第一個空戰戰果。2月26日，“鳳翔”號再度派出6架艦戰掩護“加賀”號的9架艦攻襲擊杭州筧橋機場，與中方6架戰斗機展開空戰，2架艦攻被擊傷后在海上迫降，而中方有2架重傷，1架輕傷。

進入3月，上海戰事逐漸平息，第一航空戰隊于20日啟程返回日本。雖然日本航空戰隊的首次參戰經歷時間不長，戰果也不顯著，但這次日本航母的首次實戰意義重大，在日本海軍中連守舊派也不得不承認航母機動作戰的價值。此后日本航空戰隊的編制逐漸固定化。轉眼到了中日全面戰爭爆發的1937年，日本海軍的“加賀”、“龍驤”和“鳳翔”在侵華戰爭中紛紛上陣，為陸軍運輸船隊護航，爭奪華中華南地區制空權，對中國首都南京狂轟濫炸，對長江江面上的中國海軍艦艇集中攻擊。直到1938年10月，日本海軍航空兵開始陸續撤離中國戰場，回到本土為另一場更大的戰爭做準備。日本航母在華的這15個月，航空戰隊積累了寶貴的經驗。中國實際上成為了日本海軍航空兵的練兵場。

暢想中的二十艘航母和十二艘航母

抗戰爆發，民國海軍的艦艇全部自沉和被日軍炸沉于長江，寫下了八年抗戰史上最為悲壯的一頁。海軍總司令陳紹寬也幾乎成為了大后方的光桿司令。隨著抗戰形勢由戰略僵持向反攻的好轉，陳紹寬也在回顧和暢想海軍的發展，這便是1943年的《抗戰六年來的海軍》和1943年11月23日的《海軍建設》。文中設想將中國沿海劃為4個海軍區：第一區從遼寧安東（今丹東）起，經遼寧、河北到山東半島的成山頭；第二區從成山頭向南延伸至江蘇的長江口；第三區從揚子江以南，一直到廣東的汕頭；第四區由汕頭以南，經海南島一直到越南交界。同時在長江和珠江兩個水域建立江防艦隊。

在海軍艦隊建設上的暢想是：沿海四區，每區1隊5艘戰斗艦，2隊10艘重巡洋艦，每區3隊15艘輕巡洋艦，每區6隊30艘驅逐艦，每區6隊30艘潛艇，每區1隊5艘航空母艦，每區50艘魚雷快艇。海防艦隊的建設共需要580艘艦艇，再加上長江、珠江兩個流域的炮艦45艘，一共625艘。這便是陳紹寬對民國海軍建設、對航空母艦的第二次暢想。而后是在1945年8月，由軍令部部長徐永昌主編，陳紹寬和軍政部長陳誠、銓敘廳廳長錢卓倫匯編完成了抗戰勝利后的《海軍分防計劃》。

這次在抗戰勝利之時，由軍中多部門參與制定的“海防計劃”，在海防區的規劃上與幾年前陳紹寬的規劃無異，但在艦隊的艦艇配置上做了務實性的修訂和數量壓縮，航母的數量也從20艘減為12艘。而且艦隊的建設視輕重緩急在三十年分期完成。在第一期的十年建設計劃中，立足于建造適合于維持水上治安、保護航業漁業之各種艦艇。航空母艦先建造1萬噸級和8 000噸級的2艘，不過即便如此當時參照美英造船廠平均價格折算下來，航母的每噸造價約6 280美元，這兩艘航母的造價就有6 280萬美元和5 024萬美元。當然這個海軍的發展規劃，對于忙于內戰的蔣介石而言是無足輕重、無暇顧及的。舊中國歷史背景下的“航母夢”

在1943年5月陳紹寬的《如何建設中國之海上國防》中談“海軍發展的阻礙”總結的外部阻力因素有：民族保守的特性，對海洋興趣極為淡薄；自古以來的陸主海從主義；優空制海偏見；海軍建設費用問題；少數畛城之見。但其實從《陳紹寬文集》目錄上近半本的“請撥經費”就已經看到，在現實的預算經費面前，陳紹寬這般赤誠的對海軍建設、對發展航母的規劃都只能流于形式，意義上只能是提醒下蔣介石“海軍強國夢”、“航母夢”。同樣也是預算經費上的考慮，蔣介石對陳紹寬的“六十萬噸海軍”的承諾只會變成空談。對比來說，1924年蔣介石在政務會議上介紹建軍構想時介紹到，建立和裝備一個團需要花費36 000美元，建立和裝備一個師，包括12門大炮在內，則需要272萬美元。那么一艘陳紹寬的航母即便是5 000萬美元，就是整編了18個師。

即便說到了抗戰勝利后，民國海軍可以不用國內設計建造航母，直接從美國海軍以友情價購得甚至軍援接收舊航母，但限于百廢待興的國力、一窮二白的工業基礎，特別是海軍建設的基礎、海軍官兵的素質，航母的護航艦艇、艦載機和飛行員，以及入役后航母的花銷也都還會是無法解決的難題。所以，歷史上我們看到，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接收的只能是幾艘日本的二手驅逐艦，解放戰爭中美國的軍援物資只會是坦克、火炮、槍支等。

回顧這段民國時期中國人的“航母夢”，在舊中國時代陳紹寬就認識到了航母于海軍與國防的意義，但隨后的三次提議都缺乏實現的基礎和詳盡長遠的規劃，只能流于形式，仍是還沒有照進現實的“航母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