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鵬[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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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的荒誕:再讀《示眾》
⊙周鵬[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400715]
摘要:《示眾》以筆法的簡約和內蘊的無限呈現出魯迅小說的獨異特點,日常的生存狀態被列入存在式的思考中。人物的物化構成符號式的群像,群體的圍觀與被圍觀的群體陷入寂寞的“無”。無意義的示與被示成為日常“無聊”生活的中心,個體的消弭使得看客成為無存在的奴隸。人與獸呈現奴群的自然本性,人與人形成看戲與做戲的基本關系。動物化的人類陷入無意義的生存處境,構成了對荒誕的指認。
關鍵詞:存在荒誕 《示眾》
魯迅的《示眾》發表于1925年4月13日北京《語絲》周刊,1938年入選西南聯大中文系《大一國文課本》。歷史在慢慢證明它存在的價值,而它本身的內容卻試圖消解時間。《示眾》對故事情節、人物性格的弱化,使得小說人物“符號化”,錢理群先生說在這“有意為之”的背后,是魯迅對“人的存在、人性的存在、人與人的關系的深度追問和抽象思考”①。看與被看的模式是魯迅小說的重要主題,《示眾》構成了魯迅小說看與被看序列的生長點,它保留了速寫式的具象的可感性,同時也借鑒了古典繪畫技巧的留白,增強了想象的無限性。人物永遠處于熱鬧的氛圍之中,失去聚焦中心而趨向狂歡的群體訴求。看客注視的內容是符號化的對象,是無意義的象征物。看客的“看”與“被看”是人的生存處境,同時也是人與人相處的模式。這種模式之下是生命的荒誕存在,魯迅以“弱者本位”來觀照他與之同盟的底層民眾,也只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矣。
魯迅的小說常有動物意象的出現,人是動物的高級形式,人性與獸性始終難以剝離,獸性披著文化的外衣而成為人。魯迅在《而已集》中形容中國人的面貌是“人+家畜性”的某一種人,家畜性在魯迅看來是被“馴順”后的獸性。魯迅對“‘人化’的動物是否定的,他肯定的依然是動物的自然本性”②。《示眾》中諸如貓臉人、胖孩子、瘦子、老媽子等,都是有著動物特征的人。他們與文中的狗、烏鴉共同構建了《示眾》空間里看客的群像,人的動物化在表現人物特征的同時,更重要的是對于群眾“奴性”的展示。
《示眾》中動物化的人物呈現了看客的姿態。禿頭聽到耳邊唧咕唧咕的聲響不開心地回頭望去,看到“有一只黑手拿著半個大饅頭正在塞進一個貓臉的人的嘴里去”③,就什么也不說回過頭去。魯迅是十分仇貓的,貓有“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壞脾氣”,再有“一副媚態”④。與此相反,魯迅卻是喜歡隱鼠之類的小老鼠,胖孩子被“彌勒佛似的更圓的胖臉”一巴掌推了出來,像“小老鼠落在捕鼠機似的”,顯得倉皇而可憐。彌勒佛似的大人們沒有什么慈悲之心,弱者尤其是孩子并不能成為看客保護和同情的對象,反而他們只能被引導為新的賞玩的看客,就像老媽子向孩子指著白背心說“多么好看哪!”魯迅“對于中國一部分人們的相貌”逐漸感到不滿,“就是他們每看見不常見的事件”,“下巴總要慢慢掛下,將嘴張了開來”⑤。瘦子像一條死鱸魚一樣將嘴張得很大,呼著熱氣,“仿佛精神上缺少著一樣什么機件”。看客以賞玩弱者為樂,他們愈加努力地進行對他者的觀賞,便愈加顯示出精神的麻木。他們成為看客的同時,也是自身物化的過程。《示眾》中缺少諸如“狼、貓頭鷹”等具有獸性的意象,而是以奴性的動物面孔加諸于眾人。“畜類是獸類經由馴化的結果,其實等于‘奴群’。”⑥《示眾》看客的群像實質上是“奴群”的自我透視,弱者對弱者的圍觀,并不會造成看殺先驅者那樣血淋淋的悲劇。沒有個人存在的群體,陷入平庸的悲哀。群體的生物特征是物化的荒誕存在,魯迅試圖以之示人,公之于眾。
從《示眾》中警察與犯人之間的一條繩子就可以看出,魯迅筆下的《示眾》是對權力的消解,它更注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看客關注的并非事實本身,而是表象的身體特征。看客的看是無聊時的消遣,“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的戲劇的看客”⑦。中國人是慣常看戲的,不僅喜歡自己看戲,還要自己做戲。因此,中國的看客不僅是群眾,而且是主角。《示眾》中看客的內容是無意義的,看客的姿態卻也都是做戲和看戲的行為。“一切事不過是一出戲”,中國就是一座戲場,看客形形色色,卻也總脫不了看戲的姿態。示之于眾,或者眾被示之,都是無意義的做戲。
1.消解的示眾。示眾發生在首善之區的一條馬路上,什么擾攘都沒有。《示眾》開頭營造了盛暑酷熱而寂靜的氛圍,在這極寂靜而又極深遠的空間里,魯迅筆鋒一轉,變為胖孩子看到巡警和犯人的一系列動作。擲、反撥、飛、仰、看、撞見,這一連串動作之后,看客就圍滿了半圈。敘事節奏從舒緩到急速,巨大的反差構成了文本內在的頻率。巡警和白背心的男人構成看客的視覺中心,然而看客卻并不在意這個犯人犯了何事,為何示眾。粗人在問出“他犯了什么事”之后,反而成為被看定的對象,真相就被扼殺在眾人的目光之下。禿頭研究白背心上的文字,讀出來也只是“嗡,都,哼,八,而……”不能被辨認的罪狀,事實上是虛無的指認。面黃肌瘦的巡警、被繩拴住的罪犯、無威懾的掛刀,使得示眾的中心只是符號性的事件,不具備實際的意義。看才是人物關注這個事件的意義,“示眾”從巡警的角度來說是無意義的。
看客不關注事件或者事物背后的意義,他們只關注表象特征。胖孩子看到的是“禿頭灰白色的頭發”“幾枝很長的毫毛”。胖大漢看到自己“兩乳之間的一片汗”和巡警研究“老媽子的鉤刀般的鞋尖”。老媽子覺得的“好看”是站定的巡警,禿頭的“有趣”不過是“電桿上釘著的紅牌上的四個白字”。看客并不需要內容帶給他們意義,看才是他們的生活方式。
2.看戲與做戲。戲就是熱鬧,是無聊的消遣。中國是個有著戲味的民族,看戲和演戲,看與被看構成了中國人生存的基本方式。《示眾》首先在西城的馬路上修了一個戲場,吃的包子、行的車子都給備好。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里,巡警和罪犯作為主角登場。戲開場了,群眾開始看戲,有研究者,諸如禿頭、胖孩子、胖大漢、巡警;有賞識者,諸如長子;有請教者,諸如粗人;有叫好者,諸如老媽子。看客姿態各異:四顧、注視、看定、窺測、搜索,俯仰上下,橫斜正側,面面俱到。看戲還得知道進退補位,搶占位置。看客,尤其是中國的看客,均是看戲的高手。同時,他們也是做戲的好演員。巡警將腳一提,大家趕緊都看他的腳;然而他又放穩了,于是又看白背心。一收一放之間牽動看客的視線。胖孩子與白背心、禿頭與白背心、胖大漢與白背心,他們之間構成了看與被看的相互關系,每個人都是群眾,每個人也都是戲場的角色。
底層群眾對他人的鑒賞是對自身的奴役,他們所形成的圓陣是一個個囚牢,每個人既是被示的犯人,同時也是圍觀的群眾。作為看戲的群眾和做戲的演員,他們構成了看客從主體到客體互換的相互關系。胖孩子從開始的叫賣到結束的吆喝,始終都是斜著眼睛在半睡半醒之間,熱鬧的戲場瞬時而過,生活還是如往常一般沉悶寂寞。桌上“冷冷地坐著”的饅頭、包子都無不在說明話語的荒誕,真實被掩藏在“熱的包子咧”的叫賣聲中。熱鬧就如同這虛幻的叫喊一般,而生活的真實底色不過日復一日的庸常。示眾的示與被示都指向看客背后的無聊寂寞和麻木,他們的“精神世界長滿了荒草”⑧,是一片荒蕪的景象。
《示眾》中人與獸的關系揭露了人物動物化、符號化背后的“奴群”景觀,“所謂國民性,就是牛羊的習性”⑨,也就是“奴群”的馴順。《示眾》中的看客深陷國民性的淵藪而不可得救。他們由庸眾構成,他們也帶有貓折辱弱者的本能。“一個工人似的粗人,正在低聲下氣地請教那禿頭老頭子”,而禿頭和其他人似乎都在看定他,粗人像“犯了罪似的”局促而退。看客慣常用目光殺人,他們群體性的特征往往會形成“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在《示眾》中并沒有下層人民苦痛的悲哀,也沒有精神界的戰士作出犧牲的悲壯。《示眾》以群體的看和被看揭示出人類生存的處境,他們是正常人的非常存在,是未被啟蒙的庸眾,而正是這庸眾殺人而不自知,吃人而不自省,自身也往往淪為看殺的對象而樂于表演。在這里魯迅所感覺到的絕望是在于沒有個人的存在,他們的無存在之思,是反抗者對看客的絕望。“存在即絕望,絕望仍存在。”⑩
《示眾》也勾勒出人與人之間看戲與演戲的關系,人時刻都在目光之下,同時也在窺測著別人,而這全民狂歡的背后,是持久的無聊。魯迅秉持著“幼者本位”的思想來看待看戲的孩子。胖孩子被趕了出去,小學生也返身跟了出去,被推的孩子嚷著要回去,學生模樣的孩子也看了一下就退了出來。然而魯迅是真的對此抱有希望么,也并不盡然。胖孩子依舊繼續“磕睡地叫喊”,生活陷入了循環,只要有下一次熱鬧,他依然還是會和小學生一樣像個皮球一樣飛奔過去。小孩要回去的時候老媽子卻指著圈里說好看,大人的教育也依然會讓小孩成為新的看客。看戲的和做戲的都是在場的群眾,那些咀嚼別人悲哀的自以為缺席,那些被看的還享受其中。《示眾》所揭示的是看與被看相互構成了荒誕性的存在,他們都是悲劇誕生的一環。
①錢理群:《魯迅作品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2頁。
②靳新來:《人與鬼的糾葛:魯迅筆下的動物意象》,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141頁。
③④魯迅:《魯迅全集》(卷二),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73頁,第240頁。
⑤⑦魯迅:《魯迅雜文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版,第370頁,第25頁。
⑥林賢治:《一個人的愛與死》,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16頁。
⑧曹禧修:《魯迅小說詩學結構引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47頁。
⑨⑩林賢治:《一個人的愛與死》,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17頁,第91頁。
作者:周鵬,西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與中外文化。
編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