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
他是一個上天無路下地無門的冤魂。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在燈火輝煌的燒烤店里和一幫朋友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想著在建的小區房還沒開盤就已認籌過半,一旦售罄百分之三十的分紅到手,足夠那些拿死工資的人苦上一輩子了,于是得意之際更加豪氣沖天。他全然沒有發現,就在和他喝酒吃肉的這一幫所謂的“朋友”中,有幾個人已經在冷笑著為他的生命倒計時了。
電話鈴聲驟然響起,他接通后一個急促的聲音傳來:“老板,工地上好像有賊,我聽到拖鋼筋的聲音……”掛了電話,他說工地上有點小事,去去就來,讓大家吃好喝好。兩個平常跟他最近的兄弟說:“我哥,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走,我們跟你一起去。”他想著多有兩個人也好,去把那個膽敢在他工地上偷材料的小賊好好教訓一頓,讓那幫賊娃子徹底斷了偷他東西的念想,于是三個人開著車往工地奔去。不料那條路成了他的黃泉路,此去無回。
還沒到工地上,他就把車熄火關燈,然后朝堆鋼筋的地方輕聲快步走過去,并伸手示意后面的兩個兄弟腳步輕點,不要驚跑了小賊。就在他一門心思關注著前方時,根本沒想到真正的威脅來自身后。此時,身后的兩個“兄弟”已經從懷里抽出鋒利的尖刀,走在前面的一個狠狠地往他腰上就是一刀,等他萬分驚訝地回轉身時,后面的一個跟上來舉刀就砍,他伸手去擋,手掌被鋒利無比的刀一下劈成了兩半。憤怒像火一樣燃燒著他的心,他怎么也想不到平常用心厚待的兄弟會在背后捅自己刀子。他忍住劇痛,奮力反抗著,盡量避開刀子,用腳去對付他們,其中一個被他奮起一腳踢中檔部疼得在地上打滾,估計后半生的“性福”就此報銷了。如果就這兩個人他還有一線生機,但既然有人想好了一定要他的命,又知道他拳腳厲害,怎會只安排兩個人?只片刻功夫,早已埋伏在四周的殺手一擁而上,把他按翻在地后,只見刀子的鋒芒在暗夜里此起彼落……
當他的靈魂從血淋淋的肉身脫離出來后,他知道人世間的一切都跟他無關了,但他不甘心就此離去,因為上有八十歲的老母親,下有不到十歲的孩子。孩子有妻子照顧稍可安心,老母親雖也有人會照顧,但自己這一死,她白發人送黑發人怎么承受得了這么大的打擊?此時此刻他才發現這一生母親為他付出的太多,而他回報母親的卻實在太少了。無數次,母親在大路旁仰首翹望,又無數次失望地返回孤獨的屋子。他總是那么忙,忙得好不容易才回去一次,不等吃上一口飯菜又匆匆地離開。他每次都安慰自己,等以后、等將來、等忙完這一陣……卻萬萬沒想到,如今母親還在而己先亡,自己最后留給母親的是人世間最肝腸寸斷的喪子之痛!
他發瘋般地向自己的肉體沖去,想回到那個血肉模糊的身體里去,然后支撐著他回到母親的身邊,讓母親再拉一拉他的手,就像小時候母親拉著他四處走去……可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的,靈魂一旦脫離肉體就不可能再回去,飄忽得沒有半點重力,更使不出半分力氣。三界輪回的使者悄然來到旁邊,告訴他這一世已隨肉身的死亡終結了,讓他早些進入下一個輪回,也好結束此刻的痛苦。可他不愿離去,他指著地上那雙瞪大的眼睛說:“我死不瞑目,怎么放得下去輪回?”使者便告知:“冤魂如果不去輪回,那就要十二年后才有下一個機會。而以前放棄輪回的冤魂,最后都會后悔當初的決定……”他不等說完便飄離了,輪回的使者只能搖頭嘆息。
十二年的日子,對于一個生活幸福的人來說轉瞬即逝,但對于一個游魂卻是飽受無盡的折磨。
他看著殺害自己的幕后主使,獨吞了賣樓的所有利潤。收買了公安局的領導,使他的命案無人問津;他看到他們上電視時衣冠楚楚,背地里卻是衣冠禽獸;講大道理時頭頭是道,行茍且之事時肆無忌憚……每次,他都恨不得放把火把他們全家燒光,但他卻拿不動一根火柴。
他看到那個捅他第一刀的人,他曾用心照顧的“兄弟”,拿著殺害他的報酬后花天酒地,去勾搭自己原來的“小蜜”。而把他當提款機的“小蜜”,在他死后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開始一邊和他的兄弟鬼混,一邊花枝招展地物色下一個“提款機”……每次聽到他們浪蕩的笑聲,他都恨不得抽自己幾個耳光,為當初有兩個臭錢做出的那些背叛家庭的可恥之事。
他看到女兒越來越懂事,為了考取理想的大學拼命努力,可他這個當爸爸的,卻連在炎熱的夏天想為她趕走一只蚊子也做不到;第一年高考失利,女兒當著媽媽的面裝得若無其事,背后卻躲著默默地流淚,每一滴眼淚都把他的心撕碎了;復讀一年后,女兒終于考入重點院校,通知書送達的時候,妻子女兒相擁而泣,他多想也和她們在一起。
而他的母親已慢慢老得喪失了最基本的生活能力,連送一勺飯到嘴里也那么費力。別人都說老人家好身體,活到了九十幾。只有他知道,母親苦苦熬著是在等殺害兒子的兇手落網,否則就算死也咽不了那口氣。那天晚上,母親睡到半夜口渴了,費力地拽著床沿慢慢爬起來倒水喝,不料頭一暈跌倒在地上,右臉頰磕在小柜角上破了一個口子,血順著流得滿臉都是。他大聲地喊著“媽,媽……”想把母親扶起來。他伸手去拉,彎下腰去抱,他在屋子里發瘋似的急得團團轉,可是一切都是徒勞,他什么也做不了,他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可是誰也聽不到,最后這個大男人只能守在暈倒的母親身邊放聲大哭,就像小時候受了委屈那樣。
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了,對于當初的仇恨和恩怨他已經看淡了很多。那個為了百分之三十的分紅買兇殺他的人,在近十年暴利的樓市里賺得滿滿當當,光固定資產就達幾千萬,人也迅速地胖出了幾大圈。有一天當他覺得身體實在扛不住了,不得不放開手里的工程去看看醫生時,醫生沉痛地告訴他的家人,肺癌晚期,他的時間不多了。此后不到兩個月,他看著那個人萬分不甘心地咽了氣,然后投身到一個老母豬的肚子里。
他甚至已經不再關心其他那些害他的人又怎么樣了,因為那些都不重要了。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回從前,他只想陪著家人過著簡單而又幸福的生活。可惜當初自己被金錢蒙蔽了雙眼,落得那樣的下場,害得老母親晚年過得如此凄涼。這些年來默默的陪伴,他知道哪些人能用心照顧好母親,也知道哪些人會讓母親剩下的日子過得舒坦一些,可是她們要照顧城里的家人,不能時刻陪伴在母親身邊,而母親一是怕天旋地轉的暈車,二是想著落葉都快歸根了,所以堅決不愿進城去。就是在這樣的矛盾中,他在為母親考慮一個兩全之策、他不能讓那天晚上的折磨再次發生、他想到了那關于十二年的又一個輪回、他在如坐針氈般的苦苦等待著……
終于,在那個晴空萬里的日子,他的小妹約著侄女一起回來看母親。像往常一樣,她們把帶去的食物衣物等擺放在母親最方便最容易拿到的地方,然后開始做飯吃,吃罷飯后是水果,總之都像往常那樣。只是這一次,侄女帶去的是大棗,為了讓奶奶吃起來方便,她把大棗熬得很軟。于是,夏日藍天下,一個綠意盎然的農家小院前,老中青三個笑顏如花的女人構成了一幅唯美的、以親情為主題的畫面。當輪回的使者終于出現,告訴他可以輪回時,他如釋重負般向一粒大棗縱身投去,化做了一粒棗核,然后橫卡在母親喉嚨里。一瞬間小院里亂成了一團,喝水、拍背怎么也弄不出來,侄子聞訊趕來說不能拖延趕緊進城找大醫院里的醫生。
車子太悶老人根本受不了,就只有去找來農用電三輪拉著往城里趕。一路上,母親還是暈得不時嘔吐,他硬著心腸默默地說:“媽,就快到了,堅持,您再堅持一會兒……”當城市的喧囂隱隱傳來,他的愿望終于實現了,雖然舍棄了又一次輪回做人的機會,卻能讓母親安享剩余的日子,他終于為母親做了一件力所能及的事,現在可以安心了。當母親又一次嘔吐時他乖乖地滑出了她的喉嚨。侄子看到這枚卡住奶奶脖子里的棗核,生氣得一腳把他踢開,踢到了路旁的地里。
這個時節已經不是播種的季節,而這又是一粒煮熟的棗核,可是他卻在那塊地里生根發芽了。也許是上天眷顧吧,讓他長在那條所有親人都必經的道路旁,可以隨時默默地看著他們,為他們祝福平安幸福。還有他的女兒,如果有一天她也從那里經過,他一定要給她一捧翠綠的青棗。所以,他要努力地生長……
[責任編輯 趙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