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楊鑫

一

“各就各位！預(yù)備———”

二道與三道的交界處，鐘易軒穿著明黃色的田徑服，做好起跑姿勢，正緊張地等待槍聲的來臨。烈日炎炎，跑道散發(fā)出被烘烤過般的塵埃氣味，他被包裹在熾熱的陽光里，額角滲出細(xì)密的汗珠。這次，一定要拼盡全力啊！他閉了閉眼，再張開時，投向前方的目光比之前堅定了一些。

“砰！”

旁邊的男生率先沖了出去，鐘易軒被狠狠撞了一下，頓了頓，然后才邁開步子急忙地追。

起跑慢了。

“鐘易軒加油！”因為太過著急，金思玟喊加油時差點喊破音。喊完，她煩躁地跺了跺腳，小聲嘟囔了一句什么。旁邊的許祁笑著拍拍她的肩：“別那么浮躁，這是一千五的比賽，比的是耐力，起跑慢一點沒事的。”

“可是，你知道的，這次比賽對他而言很重要……”

二

“誒，我告訴你啊，我剛剛經(jīng)過C班的時候，看見他們的女體委，就那個不斯文的金思玟，竟然讓鐘易軒去跑一千五！哈哈，還真敢啊，鐘易軒可是平地都能扭傷腳的人，居然讓他上場，而且還是主動幫他報名的……”

腳步頓了頓，旋即加快，金思玟忍住了回頭去看嚼舌根的是誰的沖動。夕陽西下，橘黃色的光線鋪滿走廊，看在她眼中有種胸腔被堵住的沉悶感。

剛才放學(xué)后她在班里宣讀校運會的報名情況，讀到一千五百米耐力賽沒人報名所以體育部決定讓鐘易軒參賽時，班上開始涌起竊竊私語。鐘易軒突然猛地一推桌子站起來。全班都嚇了一跳，回頭望著他。只見他盯著金思玟，冷冷地問了一句：“我憑什么聽你的？”然后快步出了教室。

金思玟的嘴唇抿了又抿，卻還是沒說什么，鎮(zhèn)定地繼續(xù)讀名單，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雖然確實有點莽撞，但她讓他報班里沒有人敢報的一千五百米跑，是因為她知道，他的過去有多么輝煌。

來到操場邊，金思玟果然看見了那個獨自趴在欄桿上的沉默身影。他靜靜地望著操場上矯健地奔跑著的人群，面無表情，但若仔細(xì)看，不難發(fā)現(xiàn)他眼中藏著的些許失落與羨慕。

“嘿！”

冷不防被拍肩膀的鐘易軒皺了皺眉，回頭見是金思玟，神情更顯不耐：“干嘛？”

“為什么不肯去比賽？”金思玟趴在了鐘易軒身邊的欄桿上，“初中的時候你不是破過八百米和一千五的記錄……”

“別跟我提初中。”

冷漠的語氣，硬生生地打斷了金思玟的話。她頓時也來了脾氣，一拍欄桿：“怎么，不就是高一校運會跑八百米的時候摔傷了腿嗎！三個月就好了！后來也有恢復(fù)訓(xùn)練啊！為什么你不愿意重新站上跑道，向大家證明自己？”

金思玟狠狠地盯著鐘易軒，兩人都不說話。氣氛漸漸變得劍拔弩張。仿佛是過了一個世紀(jì)那么長，鐘易軒才僵硬地動了動，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走：“你不懂。”

“恐懼。”

兩個字，讓鐘易軒剛邁開的腳步生生頓住。

“你只是擔(dān)心再次出差錯，被人笑話，對不對？”金思玟放緩了語氣，“一場意外，就讓你失掉了追夢的勇氣，還把你對運動甚至對生活的熱情都削減下來了。值得嗎？”

鐘易軒的身形定格了幾秒，終是離開，沒有回頭。

三

進(jìn)入第三圈，運動員們的體力開始受到考驗，好些人的腳步明顯放慢。

“照這樣下去沒問題！”許祁的聲音將金思玟的思緒從回憶拉入現(xiàn)實，她抬起頭，強(qiáng)烈的陽光讓她有點睜不開眼，但她還是看見了，此時的鐘易軒已慢慢追上了第三名，但與第一名的差距仍有一百米左右。他不緊不慢地跑著，既不減速也不加速，穩(wěn)定得令人莫名心安。

“嗯，他一定可以追上來的！”

———我相信他。

四

對于鐘易軒來說，這是一場夢想與現(xiàn)實的較量。

他不會忘記當(dāng)他信心滿滿地站上賽道、卻在沖向終點時由于太過急切而摔倒并扭傷了腳時，同學(xué)們看他的眼神。比賽前他曾信誓旦旦地說不會辜負(fù)大家的希望，最終，他卻帶回了滿滿的失望的嘆息聲。

金思玟說讓他參賽時，臺下的質(zhì)疑聲和噓聲他聽見了。他瞬間憤怒起來，他覺得金思玟是在故意讓他出丑。別人口中的自己已是個“做不到還亂顯擺”的人，她偏偏還要在新集體面前這樣羞辱他。

他故意不去訓(xùn)練，故意對金思玟的勸導(dǎo)不予理會，像是在賭氣報復(fù)著什么。

可夜深人靜時，他躺在床上，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做，才是真正地在羞辱自己。跑步是他的夢想，他內(nèi)心深處對跑步的熱愛未減半分，那為什么只能落到羨慕別人的境地？還是說他真的在各種流言蜚語面前低下了頭？

鐘易軒想起了前幾天金思玟的那句“一場意外，就讓你失掉了追夢的勇氣，還把你對運動甚至對生活的熱情都削減下來了。值得嗎”。那個充滿恨鐵不成鋼的意味的聲音回響在他的腦海中，令他的思緒攪成一團(tuán)亂麻。他煩躁地翻來覆去，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眠。

“易軒。”

突如其來的出氣聲讓鐘易軒吃了一驚，他睜開眼，就看見睡在自己上鋪的許祁正探出頭來，對他無奈地笑了笑：“別翻了，我都被你搞失眠了。”

鐘易軒扯出一個難看的帶著歉意的笑，隨后收斂了笑意，坐起身，認(rèn)真地望著許祁：“能不能陪我聊聊？”

那個晚上，許祁陪著鐘易軒在陽臺上吹了一小時的風(fēng)。夜如墨般濃稠，幾顆時隱時現(xiàn)的星星點綴在蒼穹中。拂過臉頰的風(fēng)是寧靜的，吸一口氣，涼爽的空氣直達(dá)肺腑，好像整個人都隨風(fēng)寧靜了下來。

“你應(yīng)該去跑。”準(zhǔn)備進(jìn)宿舍時，許祁如是說，“上一次你被夢想落下了。這一次，你就應(yīng)該好好把握時機(jī)，去追你的夢想。”

“我，真的可以么？”他喃喃，目光所及之處是渺遠(yuǎn)廣闊的夜空。

追夢。金思玟也是這么對他說的。

這個詞，遙遠(yuǎn)又熟悉。

五

還剩三百米。鐘易軒又追上并超過了一名同學(xué)，位居第二。場邊的加油與歡呼聲如海潮般開始高漲，源源不斷。金思玟攥緊拳頭，手心是細(xì)密的汗。

她看得見這段時間鐘易軒緩慢卻深刻的轉(zhuǎn)變。從拒絕訓(xùn)練到即便下雨也堅持慢跑，她知道，他在為了他的夢想而拼搏。能追上嗎？

兩百米，距離漸漸縮小，鐘易軒開始加速。他的心中再無他物，唯一能看見的，是前方那觸手可及的希望與夢想。

一百米，最前面的那位選手也進(jìn)入了全力沖刺階段，但鐘易軒的勁頭明顯比他更足。終于追上了！

五十米，兩人爭先恐后，不相上下。吶喊聲達(dá)到了最高峰。金思玟死死地拽住了許祁的衣袖。

一眨眼，最扣人心弦的沖線的一瞬間，過去了。

“第二名，高二C班，鐘易軒。”

六

鐘易軒歸來時是低著頭的，他的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想到前些時間用心的訓(xùn)練、金思玟期許的神情以及許祁堅定的陪伴，他鼻子一酸，眼眶泛起了潮意。他又一次沒有追上。他辜負(fù)的不僅僅是金思玟、許祁以及全班同學(xué)的期望，他還辜負(fù)了自己的夢想。

還未走到班級方陣，卻突然聽到自己班的方向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不知是誰起的頭，歡呼聲很快轉(zhuǎn)為整齊劃一的“鐘易軒，我愛你！”鐘易軒整個人傻在原地，嘴難以置信地微微張開。他忽然膽怯起來，不敢繼續(xù)走下去，腳怎么也邁不開步。

許是等急了，金思玟和許祁匆忙地跑了過來。“怎么不回去？”許祁很自然地搭上鐘易軒的肩，“大家可都等著你凱旋呢！”

“對不起，我還是沒有追上……”

“不，你做到了。”

金思玟鏗鏘有力地打斷了鐘易軒。他抬起頭，愣愣地望著金思玟。

“你為了你的夢想在全力以赴地追逐著，這就夠了。只要奮力地付出過、拼搏過，也許結(jié)果并不盡人意，但你問心無愧，回頭再看時無怨無悔，這就是成功。”

原來……是這樣啊。

“嘿，走啊，傻站著干什么？”許祁拉了拉仍呆立在原地的鐘易軒，“雖然你沒有拿到冠軍，但你和冠軍一起打破紀(jì)錄了，多么振奮人心的消息！走吧，大家都在等你！”

鐘易軒用力眨了眨眼，將呼之欲出的淚水逼回去。前方，有正微笑著望著他的金思玟和許祁，有一直未斷的“鐘易軒我愛你”的呼聲，有全校同學(xué)贊許與驚嘆的目光。他重重地，緩緩地，點了點頭，然后迎著耀眼的光線，一步一步地，向陽光最熱烈的那片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