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寄人間雪滿頭

長島余歡

風香露重，梨花染上一層微薄的涼意。他身披薄衾獨倚門扉，涼風寄來裊裊歌聲，月明如霜，草舍無燈，他總能在不經意的一個恍惚里想起與他死生挈闊三十載的元稹。

貞元十八年，長安繁花似錦，32歲的白居易遇見了25歲的元稹，兩人同以“書判拔萃科”登第，明明隔著七年歲月，卻出人意料地意氣相投，一見如故。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似乎是為命運巧賜的棋局埋下伏筆。

元和四年，元稹為御史，奉命外出梁州辦案時，白居易隨一眾名流共游曲江。春愁愈濃，花香醉人，他吟詩一首寄予元稹以解心緒—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涼州。只是未曾料到，身在梁州的元稹竟在當日夢到與白居易共游曲江并寄詩一首—亭吏呼人排去馬，所驚身在古梁州。兩人可謂是千里神交。后來任歲月薄涼，這樣瑣碎的記憶也能予他暖意，令他不經意間彎了嘴角。

他們同為文人，卻有滿腔豪氣，自覺足以應對世間的千變萬化。大抵是這種猶如故人歸的感覺，讓他們在短短時日內就推心置腹地引為知己。元稹如一把寶劍，是非與否定要判得黑白分明，嬉笑怒罵皆順心而為，世人卻譏笑他不通世故，這世上能懂元稹的不多，而白居易當居首位。

后來，元稹因在洛陽揭發河南尹的罪行惹怒了當權者，被遣回長安，途中遭宦官毆打，事后反遭貶謫。白居易滿腔憤懣，毅然挺身而出，連上三書為元稹鳴冤。

那晚大雨滂沱，白居易幾次提筆又放下，終是在一聲無可奈何的長嘆中寫道：“心事萬端書兩紙，欲封重讀意遲遲。五聲宮漏鳴后，一點窗燈欲滅時。”落筆后他反復檢查后才塞進竹筒遣人去送，一詩難道的無盡牽掛皆是唯恐元稹獨自黯然神傷。

許是思念太長歲月難熬，許是命運憐憫，元稹跋山涉水而來，久別重逢的欣喜幾欲讓他哽咽。他同元稹相對而坐，招呼仆人備上一壺新茶，不禁想起曾經那些徹夜長談的日子，于是感慨著嘆了口氣。元稹笑著打趣他，裊裊茶香微微在舌尖打了個轉，似乎好久都不曾有這樣愜意的時光了。

長久憋悶在心中的家國大事，被現實打壓的雄心壯志，在兩人相視一笑間一吐為快。那段日子，他們通宵達旦地吟詩酬和，盡情痛斥官場污濁，恥笑假義君子，好似一場指點江山肆意人生的盛世歡宴。

元和十年，暮秋時節，白居易于深夜在扁舟上醒來，江水寂靜，星子搖曳，薄衾掩不住滿身涼意，既是夜不能寐，便隨手拿書來讀，恰巧翻到元稹送別時的書信。

秋風凄婉，燭火明滅，等到把信細細品完，天依舊未明，滿眼酸澀，淚水幾欲奪眶而出。仕途幾度沉浮，他們如飛蛾撲火般偏執地守著如燭火般的信仰，不愿屈從于諂媚伎倆。因他直言勸諫觸怒宦官顯貴，幾度橫遭貶謫，內心苦悶不知如何疏解。

可縱然仕途不順前途未卜，還有元稹時時寄來書信，那不曾間斷的溫暖仍能寬慰他無聲寂寥的歲月。如果說世上還有人會為他的憂愁而神傷，會為他的遭遇而憤懣不平，那定是同為天涯淪落人的元稹了。也只有元稹能在聽聞他的消息后，在暗風吹雨入窗時，把思緒熬成一封封書信寄給他。

這樣的元稹讓白居易動容，他何其有幸能得此知己。縱然他們之間隔著山水茫茫，可思念的線剪不斷，元稹曾在信里說，那時他總能夢見自己，旁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他卻不知因何事而起，有時也覺得好笑，卻不曾想到這樣的歲月在以后的無盡時光里竟是可望而不可即。

一日白居易收到元稹寄來的新茶，綠芽十片火前春，他用勺水添湯煎魚眼，末下刀圭攪曲塵。隨著茶壺中氤氳出的縷縷香氣，不禁沉浸在過往歲月里。思及初遇時，他與元稹初生牛犢不怕虎，立志做出一番作為銘刻史冊，而如今那樣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

人情冷暖世道難測，白居易每每想起都只覺凄惻難忍，幸好到最后苦盡甘來。大和三年，白居易罷刑部侍郎，同年九月，元稹自浙東觀察使遷尚書左丞，兩人返回長安的途中于洛陽相遇，自是免不了一番暢談。

臨別前，白居易還未開口，元稹已連連嘆氣，直說白居易莫責怪他流連過久，那聲苦笑滄桑而凄涼，白居易只覺苦澀難言。元稹說常常夢見閑人，卻不曾夢到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從相識至今，他們三度離別，如今華發已生人已老，這次他有些不安，唯恐分別后再無相聚。

白居易笑他多心，總想些不合實際的事，他這般安慰，元稹也應和著笑了。只是沒想到一語成讖，天人永別來得那樣急，如驟雨突至，打得人措手不及。大和五年，元稹暴死，白居易聽聞后悲慟到號啕大哭，聞者傷心見者流淚，旁人都勸他節哀順變，可這樣的噩耗要他如何承受。

八月風涼，靈柩途經洛陽，白幕輕搖，像是元稹同他做最后的道別，白居易在寢門廊下忍不住淚流滿面。一路哭送，從此元稹就化作塵埃，在世間再也尋不到了。“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當他看著去者已去經年，而來者亦成去者，內心該是何等荒涼。

他無法忘記，曾經的日子是何等歡愉肆意，即使坎坷無數、相隔甚遠，也不忘關懷彼此。而后他們之間隔了蒼茫人世，元稹就站在他觸摸不到的遠方，只有夜深時才肯攜手入夢，而晨起時淚已盈巾。

擦不干的淚滴進墨里，他蘸墨將心中郁結寫給他聽，“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宿草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阿衛韓郎相次去，夜臺茫昧得知不。”元稹不在了，此后滿懷心事只能空寄人間雪，再無人訴說。

經年后，白居易整頓書房、拜訪親友，突然發現自己平生所寫大多是贈予元稹的書信，有時皆是一些無聊的瑣事。再翻出看時，連自己都忍不住要笑了，怕是只有元稹一人才會認真對待他的家長里短，工工整整地回信吧！

元稹的音容笑貌，他至今記得一清二楚。他們始以詩交，終是以詩相訣。正所謂：死生契闊者三十載，歌詩唱和者九百章，播于人間，今不復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