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信

狄德羅

死亡總是不期而至。沒人期盼死亡，即使大限將至，一周內就得撒手，也會盼著那一周永遠是下一周。

我父親的死也不例外。他走的時候才27歲。那時我還小，是第一次經歷葬禮。

我那時七八歲，足以記住他，記一輩子。如果我更小些，就不會記得他，也不會痛苦。但那樣的話，父親就會缺席我的人生。還好，他沒有缺席。

父親是個堅定而又幽默的人。在管教我之前，他會給我講個笑話，好讓我不那么難受。在我臨睡前，他會親吻我的額頭——后來我也像他一樣親吻我自己的孩子。他一定要我支持他喜歡的球隊。他比母親更擅長講故事。你說，這樣的父親怎能不令我想念？

他從未告訴我他快要死了。即便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渾身插滿了管子，他也沒提到死亡；即便知道自己活不過下個月，他還在規劃明年——明年，我們要去釣魚，要去旅行，要去我們從未去過的地方；明年將會是很棒的一年。我和父親一起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我覺得——我確信——他認為這能帶來好運。他是個迷信的家伙，他把盤算將來當成一種堅持希望的辦法。這家伙讓我一直笑到那一刻。他早就知道，卻不告訴我。他沒有見到我哭。

突然之間，明年就結束了。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母親從學校接我去醫院。醫生小心翼翼地把消息告訴我們。母親哭了。她的確曾心懷一絲希望，就像我說的那樣，人人都抱著希望。我受到了重擊。什么意思？這不是普通的疾病嗎？不是醫生打一針就能好的嗎？“爸爸，我恨你！你背叛了我！”我在醫院憤怒地尖叫，直到我意識到父親不在我身邊，不會再管教我了。我哭了。

但接著，父親又回來了。一個護士走過來安慰我。她腋下夾著一個鞋盒，盒子里裝滿了未拆封的信，信封上本應寫地址的地方寫著一些話。我一頭霧水。于是，那個護士遞給我一封信，唯一一封沒有裝進盒子的信。

“你爸爸要我把這封信交給你。這些信他寫了整整一個星期，是寫給你的。堅強點。”護士給了我一個擁抱。

信封上寫著：“當我離開時。”我打開信：

兒子：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死了。對不起，其實我知道我快死了。

但我不想讓你知道，我不想看到你哭。嗯，看來我成功了。我快要死了，應該有權稍微自私一次吧。

你知道，我還有很多東西可以教給你，畢竟你還啥都不懂呢。所以我給你寫了這些信。你一定要到約定的時間才能打開看哦！要說話算數。

我愛你。照顧好你媽媽。你現在是一家之主啦！

愛你的爸爸

他歪歪扭扭的字止住了我的眼淚。那個時候，打印還比較少見。他的字很爛，我幾乎看不清，卻平靜了下來。我笑了。那就是我父親做事的方式，就像他之前講的笑話一樣。

那盒信成了世界上對于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我不準母親打開盒子。那些信是屬于我的，除了我誰也不能看。所有信封上寫的時間我都記在心里。不過那些時間還早，于是我忘記了它們。

七年之后，我們搬家了，我已經不記得那個盒子放在哪兒了。我想不起來。當我們想不起來的時候，我們就不會在意。如果有什么東西從你的記憶里消失了，那么它不僅僅是消失，而是從未存在過，就像放在褲兜里的零錢。

約定的時間還是到了。就在我青春期的某一天，母親的新男友點燃了我父親多年前就料到的導火索。母親交過好幾任男朋友，我都能理解。但她再也沒有結婚。不知為什么，我覺得父親才是她一生的摯愛。這個男朋友什么都不是，我覺得她跟他約會是在給自己丟臉。他一點兒也不尊重她。她應該找個更好的人，而不是這個酒吧里認識的貨色。

我始終記得那記耳光，在我脫口而出“貨色”時，母親給我的那記耳光。我得承認她打得好。好幾年后，我才承認了這一點。當時我的臉被打得火辣辣的，我一下想起了那盒信。我想起有個信封上寫著：“當你和媽媽第一次吵得那么兇。”

我在臥室里翻箱倒柜，于是又挨了一記耳光。我在衣柜頂上的一個手提箱里找到了盒子——被遺忘的盒子。我翻看那些信，發現我忘了讀“當你第一次接吻”。我恨我自己，我決定下一封就看它。終于，我找到了我要找的那封信——

現在就向她道歉。我不知道你們為什么吵架，我也不知道誰對誰錯。但我了解你的母親，道歉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孩子，她是你的母親呀。她愛你勝過世間一切。你知道嗎？就因為別人告訴她順產對你最好，她就選擇了順產。你見過女人生孩子的痛苦嗎？還需要什么證據來表明她愛你呢？

去道歉吧。她會原諒你的。

愛你的爸爸

我父親不是個偉大的作家，他只是個銀行職員，但他的話說進了我的心坎兒里。這些話包含著15歲的我所不具有的智慧。

我沖向母親的房間。我在哭，她也在哭。我拿著那封信，走到她面前。我抱住她，把信紙都壓皺了。

幾分鐘后，父親的信讓她笑了起來。我們言歸于好，又談了一會兒父親。她告訴我父親的一些怪癖，比如他喜歡把風干的豬腸和藍莓放在一起吃。不知怎的，我覺得父親就坐在我們身邊。

父親伴隨了我整整一輩子。他雖然不在我身邊，卻總和我在一起。他的話語給了我誰也給不了的力量，去征服人生中數不清的挑戰。當我沮喪時，他總能讓我微笑；當我生氣時，他總能讓我清醒。

“當你結婚了”這封信讓我極為動情，但比不上“當你做父親了”這封信——

兒子，從現在起你將會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愛。你將會明白你有多愛他，但真正的愛是那個小東西給你的悸動。

過得開心。這是一件好事。時間會過得很快，你要陪伴孩子，千萬不要錯過任何一刻，時光不會重來。給他換尿布，給他洗澡，做他的榜樣。我相信你會是一個很棒的父親，就像我一樣。

我一生中讀過的最令我悲痛的信，也是我父親寫過的最短的信。我相信，當他寫下這幾個字的時候，他一定和我一樣痛苦。最終，我還是不得不打開“當你母親離開的時候”——

現在她屬于我了。

這是一句玩笑。一個悲傷的小丑用畫出來的微笑掩藏了他的悲傷。這是唯一一封讓我笑不起來的信，但我知道這是為什么。

我一直遵守著與父親的約定，從未提前拆信。除了“當你發現你是同性戀”這封信。既然我肯定用不著打開這封信，我決定讀一讀它。話說，這是最有趣的信之一——

我能說什么呢？“我很高興我死了？”

好了，不開玩笑了。我快死了，這個事實讓我認識到，有些事根本不重要，是我們在意的太多了。

別傻了。高興點。

我一直在等待著下一次，下一次拆信，下一次聽到父親的教誨。這真是令人驚異，一個27歲的年輕人竟能教誨一個85歲的長者。

現在，我正躺在醫院，插著鼻管和喉管。感謝這該死的癌癥——我的手指摩挲著最后一封信。信封上的筆跡已經褪色，“當你的日子到了”，這幾個字我幾乎已經無法辨認了。

我不想打開它。我害怕。我不愿相信我的日子到了。這事關希望，你明白嗎？沒人會相信自己要死了。

我深吸一口氣，打開信封——

嗨，兒子。我希望你已經是個老頭子了。

你知道，這封信最好寫了，也是我最早寫的一封。它把我從失去你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我想，離終點這么近，你一定更清醒了。談論死亡也會更容易。

在我生命的最后幾天，我回想了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很短，但非常幸福。我是你的父親，是你母親的丈夫。我還能要求些什么呢？我的心靈平靜。現在你也一樣。

我的建議：沒必要害怕。

PS：我想你。

愛你到最后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