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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恍惚的農場光陰

2016-01-19 01:01:29趙鈞海
吐魯番 2015年1期

趙鈞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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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恍惚的農場光陰

趙鈞海

短命隊長

滿十七歲,我高中畢業了。我們是文革后期“復課鬧革命”的第一批高中生。我對未來的生活與斗爭充滿了朦朧的期待,希冀到階級斗爭的大風大浪里鍛煉和考驗自己。那時我十分崇拜英雄,是英雄的腳步引領著我的生命旅程。在我逼仄的視野里,英雄像婆羅克努山(天山支脈)一樣巍峨,像蒼鷹一樣高翔在藍天。我記得英雄的名字和事跡。歐陽海、王杰、金訓華、杜洪亮和張德新——一個本校比我低一級的學毛著積極分子。他潛心學習的筆記就記滿九本,我很仰慕他。張德新不認識我,我認識他。他的事跡常常被工宣隊列舉。他是我身邊的英雄。三十年后我居然與張德新同在上海財大研究生院短訓了三個月,我挺失望,不僅沒找到曾經的熠亮,那絮絮叨叨也讓我對英雄另眼審視。

初秋的天山北坡彌漫著一層輕薄如紗的靄氣,青山迤邐,繁茂的枝葉隱隱綽綽地爬滿露珠。這是一個極為罕見的日子。許多個世紀來,干渴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不停地用燥熱侵襲著溫潤的天山,以至于天山北坡緩地極少會出現這種奇特景觀。我記住了這個奇異的日子。

1975年9月23日。我們二十九個知青帶著行李和洗漱用具擠上一輛解放牌卡車,向正北的沙漠進發了。陌生的戈壁、荒野、沙丘,虬髯一樣古怪的梭梭、紅柳,似一組可怖的鬼魅鏡頭沖擊著我的心靈,使我顫栗,渺小,孤獨無助。天黑了,我們終于被卸到一個土坯大食堂門口。期待很久之后,有人拿著鑰匙來分配房間。男生兩個屋,七八個人上下鋪。女生全部住一間土坯壘砌的大屋,中間有兩根木樁支撐著,屋頂很低,被熏黑的蘆葦把橫疊著延伸了很遠,有一些蜘蛛網類的東西掛在墻角和低凹處。因為個子高,我伸手就能摸到屋頂的葦把子。

這一天,我在日記中寫到:今天我踏上了新的征途。我要把自己煉成永不生銹的能為無產階級的理想——實現共產主義而英勇奮斗的鋼鐵戰士!今天是我走向人生的第一步,應該走好這一步。

那是一本漫溢著稚嫩氣息的日記,它鐫刻著那個時代的鮮明烙印。顯然我帶有未涉世青年的天真和文革的浮夸。我學會了不少概念混沌的大話和空話,但我認為我正接近著理想。

那時候我正走火入魔地學著繪畫,我為自己描繪著前程似錦的畫家未來。我喜歡的畫家是陳玉先、董辰生和范曾。他們常常在報刊上露面。《解放軍報》、《解放軍文藝》常有陳玉先、董辰生的插圖和速寫,一種活頁宣傳連環畫有范曾的“批林批孔”線描畫。我臨摹范曾的一組法家人物白描,如商鞅、王充和揭竿而起的柳下跖可以亂真。同學們說,這個家伙畫得就是像。“家伙”在這里是褒義詞。

我們接受再教育的農場是新農場,叫農業二隊,離我們一百多公里的另一個農場是老農場,叫農業一隊。隊長黃義質,副隊長楊繼智。一個是江蘇人,一個是山東人。他們都是臉色黝黑,手掌老繭很厚,風塵仆仆,忙忙碌碌的基層干部,他們常常在暴曬的陽光下帶領大家翻地,澆水,拉糞,攪拌房泥。黃義質矮小,楊繼智高大。黃義質的門牙外凸,仿佛永遠關不住嘴唇,門牙呲著。楊繼智具體管我們知青,但他并不怎么負責,開會也不怎么說話,說話時喉音很重,與他精瘦的外表很不諧調。黃義質重點抓全面和管理種地的家屬們。那些嘰嘰咋咋的家屬娘們,都是職工老婆,但不是正式職工,就成立了家屬農業隊。農業二隊的主力就是一百多位家屬阿姨。

一天晚上,全部知青被集中在女生宿舍選舉。女生宿舍大,而且是大通鋪,還有一塊現成的黑板。黃隊長先組織學習了鄧小平主持召開的《農村工作座談會》精神,那個會議提出了整頓問題。黃說,農業要整頓,工業要整頓,文藝政策要調整,調整也是整頓。然后就說選舉知青隊長。黃強調,雖然有楊隊長負責管理你們,但還必須有你們自己的負責人,這個負責人要負責你們的日常起居。你們是一支有高文化的隊伍(那時高中生很少,周邊農場都是初中畢業生),你們一定能自己管理自己。我有些不解,想,我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怎么變成了自己與自己較勁呢?但我沒有說。

黃隊長讓知青推舉候選人。開始大家都很沉默,黃隊長急了,說:“你們都在一起幾年了,很了解,怎么不發言。”還猶豫著,有人率先提了我,于是附和的聲音此起彼伏,當然也有推薦另外兩人的。黃隊長高興了,呲著牙說,投票開始。選舉的結果沒有懸念,我高票當選。當時,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就極力推辭。我是真心推辭,沒有一點想當隊長的意思。那時我心中只有繪畫,我的目標是色彩斑斕的高遠的畫家之夢。我骨子里很蔑視那個知青隊長。

黃隊長笑瞇瞇地當眾宣布結果。昏暗的白熾燈下,他的門牙異常突出和白皙。黃說,我們已經了解過了,趙同志在學校是班干部,長期擔任團支部委員、學習委員,學習成績好,人也本分,群眾威信高,你們的選舉與我們的研究非常一致,廠黨委很快就下發任命文件,任命小趙同志為知青隊長。說完,黃讓我講話,我推辭著,心臟突突快跳,不知該說什么。推不掉時,我只得說,服從組織安排。

黃隊長笑著說,哈哈,我很欣賞一個中央領導說的“摸屁股”理論。希望小趙隊長也大膽管理,大膽摸老虎屁股。中央領導說得好啊,六十歲的老虎屁股和二十歲的老虎屁股都要摸。我很蹊蹺和驚訝,黃隊長居然把中央領導的理論運用得如此精到。

說心里話,我不愿意當隊長的另一個想法是,感覺壓力太大。我們這幫同學大多嬌生慣養,調皮搗蛋,由于家庭背景較好(全是干部子女),真正能干農田苦力活的為數不多。

當天夜里我分析了知青現狀,就劃分了兩個班組,分別安排了班長副班長。我像一個土著頭領,開始了在草屋里籌劃勞動進度的蹩腳計劃。黃隊長又單獨給我說,小趙你要敢于摸老虎屁股,有我做你的后盾,你就放心。我心里很甜潤。我把知青梳理了一遍,認為有三人是老虎——當然是紙老虎。他們睡懶覺,不愿出工,平時欺負老實同學(知青),比如總讓個頭矮小的高小強打飯、倒洗腳水等等。我下決心要摸一摸這些老虎屁股,讓他們好好接受改造。

可我還沒有開始“摸屁股”呢,卻被借調走了,黃隊長很惱火,但他也沒有辦法。一天,剛吃完早飯,一個戴眼鏡的干部在黃隊長的陪同下,來到我們宿舍,讓我到廠政工組報到。我求救般地看著黃隊長,黃隊長很無奈地說,廠機關讓幫忙,就去吧,過兩天就回來。

我充滿信心的知青隊長整頓計劃只好擱淺了。

新任務是參加一個憶苦思甜展覽的籌備。我驚訝于上級對我的摸底程度,也忐忑不安地對自己的工作能力懷疑。但我暗下了決心,我要竭盡全力。

跟一位跛腿蔣主任乘坐老式吉普車,一路顛簸到了一個叫705的工地。那是這個廠的一個基層單位,因事跡突出,要在工地做憶苦思甜展覽開現場會。蔣主任把我交給一個正伏在展板寫魏碑毛筆字的人,介紹說,他是小程,工程的程,你就跟他。我怯懼地點頭,看著小程。小程面部沒有表情,比較嚴肅,約摸二十七八歲。他并不說話,只是交給我一堆廣告色、排筆、毛筆、排刷和一個調色板,然后又給我一張沾滿花花綠綠廣告色的宣傳畫,說:你把它畫在展板上。說完又自顧自地寫展板上的魏碑了,不再理我。他的字寫得很不錯,工整拙樸,方圓疾緩適中,是那種標準的展覽魏碑。

我的頭懵了,嗡嗡直響。那是兩塊高兩米四、寬一米六的大展板,是一幅多大的宣傳畫啊?!我一個剛出校門的中學生,從未見這種陣勢,更別說畫這么大的畫了。我愣怔著好一會兒,覺得有一種窒息感令我驚悚。同在一室還有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他在用鉛筆尺子打小方格,忙自己的,并不看我。

忽然,我內心升起了火苗。哼,他們肯定是想考驗我,也肯定是在將我的軍。火苗開始燃燒了,那是一個十七歲少年的酷烈火苗。

我走到小程身邊說:小程,給我一支鉛筆吧,我需要打底稿。

蹊蹺地是小程并沒有抬頭,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就仍然埋頭寫展板文字。

我不知所措了,尷尬地定在那里。

那位戴眼鏡者走了過來,遞給我一支鉛筆,悄悄說:“你不好叫小程的,你應該叫程師傅,你以后就是他的徒弟。”

我倏地臉紅了,啊,原來這樣,我太不懂事了。這時,我才明白學校與社會是不同的。別人可以叫小程,因為別人都比小程年紀大,你叫就不行。我無地自容了,臉發燒得厲害。那即將燃燒的酷烈火苗迅速被淋滅了,如泄了氣的皮球。

我知道錯了。

我垂頭喪氣地走回展板前。我有些腕弱筆疲,意違勢屈。拿著鉛筆,我的手瑟瑟顫抖,很久都不能平復。沒法,我只得琢磨怎么把那張小宣傳畫變到大展板上。許久許久我才稍稍定過神來。那是一張工農兵一同手指幾個渺小變型人物的彩色宣傳畫,紅黑色塊居多,人物形象高大英武,氣魄剛勁有力,而變形小人物則干癟,卑瑣,骯臟,污濁不堪。我喜歡這張畫,但知道我的功力不夠。我膽怯地看了看小程——程師傅。

程師傅大約用眼角余光看了看我,然后走過來說:“你把這三個工農兵都改成穿工作服的工人,顏色要鮮艷一些。下面再寫一行美術字——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現在有人要搞復辟,你不知道嗎?”

我認真地聽著,不再敢三心二意。程師傅說一口四川普通話,就是四川話不濃,普通話也不標準的那種口音。誰要搞復辟?我很驚訝。我不懂,但我不敢問。我想,大約是工廠有人要復辟。“復辟”就是讓我們回到解放前,吃糠咽菜,我也不答應。我又想,工農兵代表廣大正義人民,跳梁小丑代表企圖復辟者。

咬咬牙,我開始在展板上打起了底稿。我兩天兩夜沒合眼,在偌大的畫屋里,只有灼亮的白熾燈伴隨著我,我顯得孤獨無援。有時那個戴眼鏡的師傅(后來我才知道他姓李,是文革前的大學生)過來看我畫,給我鼓勵和信心。第三天,我完成了那幅碩大的宣傳畫。幾乎所有人都說,不錯,畫得不錯,這個小伙子不錯,

但,只有程師傅沒說話,他不評價。

我其實很想讓他說話,哪怕只是一丁點兒評價。我知道,只有他一個人是懂畫的“專家”。如今,我依舊能回憶起那幅畫的幼稚樣子,線條破敗,色彩晦暗,人物形象丑陋不堪。

應該說,我的第一次攀登是有效的。沒有評價的程師傅把那張畫安排在了展覽的最醒目處,然后又給我部署了新任務。我開始進入一種無師自通又自我摸索的新境界。我在遲疑、怯懦、審慎中不停地攀援著一個又一個繪畫高峰。

2008年10月,在離開這個我人生起步的單位二十三年之后,作為嘉賓被邀請參加慶典活動。當年的程師傅變魔法一樣端著酒杯出現在我眼前,話語很多也很雜亂無章。他剛退休,已辦完手續,為了這次廠慶,他被特別留用,負責宣傳推介工作。我們舉杯對喝,都有些醉眼朦朧。我看出他的眼眶積滿了濕潤的液體,仿佛一碰就要溢出來。他老了,頂禿了,皺褶密集地散落在臉上,像一個陌生的老人。他說,你是從我身邊走出去的最有出息的人,當年我就看出來了,如今你衣錦還鄉,很風光,我經常拿你教育年輕人。他還是那種古怪的四川普通話。

我有些受寵若驚,感動地說,當年沒有你手把手的指點和提攜,沒有那些晝夜苦熬就沒有今天。于是,我們不停地碰杯,碰得杯子砰砰亂叫。后來,程師傅還說了什么?我就想不起來了。總之,他變成了一個話多的人。

705工地的憶苦思甜展覽結束后,我回到了知青隊。

黃隊長告訴我,你走的這段時間,知青隊散漫、疲沓、懈怠,如沒人管的馬群放蕩不羈。他們酗酒、抽煙,與不三不四的人來往,還偷東西煮著吃,也不好好干活。楊繼智調到山東去了,只能靠你一人抓了,你要好好摸一摸這些老虎屁股,摸屁股是你的職責。有一個叫賀四眼的,最愛鬧事,動不動就提要求,你要重點摸他的屁股。我聽著,感覺很委屈,似乎有被侮辱的意味,好像廠部抽我是我的錯。

蓋房子開始了。我們去農田附近蓋房子。我們與家屬阿姨們每天坐拖拉機上工地。在一塊較為平坦的場地上,要蓋兩幢能做宿舍及辦公室的房子。家屬阿姨們很能干,她們會和泥,打土塊,會使用坎土曼,會當泥瓦工,還會挑雙桶上房泥。我對家屬婦女們崇拜得五體投地。與她們一同干活諧趣無限。她們時常會與男工們開玩笑,也不避諱我們小知青。一次,一位男工玩笑開過頭了,就被五六個家屬弄倒后拽住胳膊腿拋起來玩“蹾屁股”游戲,蹾夠了,就撂到了泥巴糊里,搞得那男工很狼狽。

上房梁是蓋房子中最耗體力的活。那房梁不是普通的圓木房梁,而是鋼筋水泥澆筑的水泥檁條,每根檁條約有二百公斤重。兩幢土坯房的墻砌完成后,就是上檁條。我們被分割成兩個小組,分別從房屋的兩頭干起。人站在墻體上,一根接一根用繩子拴住檁條后,一點一點地向上拽,幾個人齊心協力,使出很大的力氣才能將水泥檁條拖到墻頂,然后再一點一點移放到事先預留的檁條槽內。

我們知青都是第一次見蓋房子,哪里見過這陣勢,都有些惶恐不安,陣腳錯亂。其中有三個男知青始終沒敢上山墻,說是頭暈想吐或雙腿無力。

的確,這些知青平時在家嬌生慣養,根本吃不了那種苦。第一天上檁條,我帶一組六位知青使出了吃奶力氣,呼哧呼哧地大汗淋漓,一上午才上了六根檁條。午飯時,大家都懵頭吃,沒有一個人說話。

不過我實現了作為一名知青隊長的承諾,我時時處處沖鋒在前,承擔了最累最危險也是耗體力的活。雖然我是知青隊年齡最小的,但我知道我必須人模狗樣地像領軍人物樣全力以赴。

把檁條從地面一點一點拽到墻體上,是體力與膽試的測量和較量,因墻體很窄,只能一邊兩人一組提拽檁條。而那二百公斤重的水泥檁條,死沉死沉的,只能一點一點往上拽。也因兩人一頭操作不便,勁使不到一塊,剛開始時我們頻繁出事故,甚至把水泥檁條摔斷到地面上,摔成了數截。黃義質氣呼呼地大聲訓斥著,發了火,嗓子喊得像公雞打鳴一般。如果連人帶檁條都從墻上掉下來,那危險就更大啦。

其實,檁條從地面拽到墻上還不是最危險的活,因為上拽的過程一頭有兩人共四人操作,而從墻體上抬運到每個預先留下的檁條洞里,才是最危險的工作,因為只能一頭一人操作。沒有臂力,沒有勇氣,沒有膽量,是沒有人敢冒險的。

活終于擺到了那里,檁條靜靜地躺著,如一堆沉重而令人恐懼的炸彈。短暫的靜謐中,隱匿著殘忍,逃逸,哀怨,懦弱,也隱匿著穿越,英武,意志,驍勇。一瞬間,我狂吼一聲跳了起來,說,來,誰來和我一起干,誰來,誰就是我大哥!(操,這是什么樣的帶隊伍方法!其實我已經黔驢技窮了。)賀四眼忽然站了出來。如一只猛虎,剽悍而狂放。他往手上吐了口吐沫,說:我來,我就不信,我斗不了它。我感動了,心存感激地望著他,為這只老虎的慷慨和仗義,也為這攝人魂魄的一幕。

于是我和賀四眼兩人一頭一個站在了山墻頂上,如兩只展翅的雄鷹。我們勇敢地扛起了這個既繁重又危險的力氣活。那是一件得有膂力又要小心翼翼搬運的力氣活。二百公斤重的水泥檁條四人抬都很困難,現在僅兩人在墻頭操作,難度就可想而知了。我和四眼變成了兩個人的競技表演。

黃隊長看得熱淚盈眶。

我實現了自己勇于爭先的諾言。我也實現了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勇于肩挑重擔的責任。在和平的槍林彈雨的戰斗中,我成長了,我的心底通透而明亮。

賀四眼成了我哥。他的老虎屁股被我拿下了。他大我兩歲,成了我知青抑或以后歲月中無話不說的知己。新農場的半年,他對我支持最大。有時我為了壓住另外兩只老虎的囂張氣焰,時常會采取打擊賀四眼的辦法來抑制他們。我甚至專門用上勾拳去打擊賀四眼的臉,因為我胳膊長,我總能占上風。我占上風的一切就被另外兩只老虎看到了。我其實是做給那兩只老虎看的。這果然很見效,另外兩只老虎也開始敬畏我了。我用這種方法摸了三只老虎的屁股。多年過去,我依然會懷戀那充滿幼稚、純真,充滿愛憎的集體生活。

上水泥檁條之后,我的威信大增。那威信是我用一個男子漢的力量和尊嚴證實與威懾出來的。那些老虎屁股我摸過了。我認為是紙老虎。在這之前我的威信是有的,但我明白,它僅僅來自我優良的學習成績和繪畫能力。但是站在那個山墻之巔,我看到了曾經小瞧我的“老虎”們愕然復雜的目光。我亢奮和自戀了很久。

2008年9月,從臺灣高雄參加完一個文藝交流活動,回大陸在深圳小住一日,我給在深圳拼打多年的賀四眼打了電話。他興奮地請我去一個海邊村寨吃海鮮。那海鮮大宴既鮮嫩又便宜,讓我這個久居沙漠戈壁的土包子,著實開了一次“海葷”。上世紀九十年代賀四眼就心急如焚地去深圳闖蕩了,如今有華貴的房子和風格另類的越野車。交談中,我依稀還能分辨出當年的老虎氣味。我說,你小子什么也沒變。他說,老了,頭發都沒了。

干完上檁條、裝葦把、上房泥、抹房頂等一系列工序,冬天就來了。烏拉爾山刮過的冷風呼呼地吹黃了不再泛綠的大地,沙土裹著細碎的石子拍打、吞噬著孤寂的知青點,讓人情緒繚亂和浮躁。

我又一次被廠里調去搞一個反擊“右傾翻案風”新展覽。我沒有一點快樂,只有繚亂和沮喪。知青隊剛剛有起色,卻又要群龍無首了。它似乎也在扼殺我日益膨脹的當官欲望。主管知青隊的黃隊長忽然被換成一個姓冷的負責人,他天天組織知青反擊“右傾翻案風”。——那是一場關系到國家生死存亡的斗爭,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繼續和深入。

臨行前,賀四眼在宿舍里為我擺了酒肉。他弄來兩瓶五五大曲。那是一種當時很有知名度的新疆烈性白酒。

我作了一首狂妄的歪詩,其中有一句至今令我后怕。那歪詩說:到那時,看兩杰,腳踩汗山九空炸,響徹云天。所謂兩杰是指我和賀四眼。汗山就是我們背后的成吉思汗山。

冷風不住的侵襲著我們,刺骨透寒。我們裹上了皮帽子和膻味濃烈的老羊皮襖。一天我正低頭走路,忽然有人拽住了我的大衣,回頭一看竟是黃義質隊長。數日不見,他竟然消瘦了一圈。黃隊長沮喪而傷感地說:你走后,知青隊就一盤散沙了……有人批判我宣揚“摸老虎屁股”理論,說我是搞“翻案”搞“復辟”的鄧某某的孝子賢孫。黃義質說著,還不由自主地看看四周,樣子很猥瑣,然后嘆口氣,走了。我發現他的門牙顯得更呲也更凸了。

倒抽了一口涼氣,懵懂中,我想,階級斗爭就是復雜,我真該在大風大浪里鍛煉。那天夜里我在日記中寫道:革命是非常不易的。我應該拿出一個革命者的氣魄,不怕風吹雨打,勇敢地在階級斗爭的風口浪尖上鍛煉……我要向階級斗爭的烈火中勇猛地沖去!

在那頁紙的右下角,我還畫了插圖——一個昂頭迎風奔跑的青年。那青年的頭發被風吹得變了形。——那青年就是我。

時間不長,一個重大決定就來了。——新農場知青隊解散,二十九名知青全部安插到一百公里外的老農場。那是一個有二百多名知青的大農場,那里才是廣闊天地。我短命的“摸屁股”知青隊長生涯到此結束。

至今,我仍然不知道我的檔案袋里有沒有任命我的文件。

圓月之夜,我被捉住了

我在老農場的再教育生活悠閑而自在。由于和廠政工組的特殊關系,我似乎變成了農場場部的工作人員。沒有下過大田,沒有種過菜,也沒有夜里伴著蚊蟲叮咬澆地(那時用漫灌的方法澆地),只是在收麥子、收冬白菜時,才與場部干部和知青們一起去夏收秋收。平時我很安逸,我的真實身份是:賣菜的。二百多人的知青隊伍,只有我一人很特別,很吃香。那時我穿一件四口袋綠軍裝上衣,勤勤懇懇地在菜棚里晃動,沒少讓知青們羨慕和妒忌。

我靈魂深處有點沾沾自喜。

老農場離廠部較遠,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地帶,菜地、玉米地、麥子地與沙丘時常交錯著,起伏著,干活干累了的人們,常常會往沙丘的細沙堆上一躺,放松筋骨,有一種幸福而寧馨的感覺。如若再往東往南走,就都是浩淼的沙漠了。

我的特殊待遇,許多年后總有知青們聚會提及,口吻依然是羨慕和妒忌。女知青說,就你一個人沒有被太陽曬過。男知青說,你小子在老農場沒吃過苦。我知道,沒有把我分到各知青班的真實原因,是我沒準什么時間會被上級調去搞臨時性展覽。

我沒有流露出沾沾自喜的淺薄,但我的心里很傲慢,有點小人得志的樣子。不過,那時我確實很刻苦,很有堅韌不拔的毅力,雖然我的工作顯得超脫閑逸,但我不自滿。沒了新農場知青隊長和團支部書記的職位,無官一身輕,我的繪畫水平也飛躍了。在老農場的七個月當中,我的身影時常在農場與廠部之間交替變幻著,它使我的再教育生活像棲息在美麗小島上一樣,迥異而慵懶。

跟隨一位叫曹培恒的農場領導——農業一隊副隊長賣菜,是我的工作。這個曹培恒是湖南人,口音難懂,臉膛黑紅,約摸四十五六歲的樣子,很能吃苦,也極其敬業。他一手拿一桿大稱,另一手拿一根粗木杠,讓我拿稱菜的大筐。在我知道該怎么做之后,我會主動拿過他手中的木杠,緊跟在他身后走。

清晨,我們行走在菜地和西瓜地的田埂上,兩個黑色的剪影顯得古怪而滑稽——曹隊長在前,矮小敦實,我在后,細長干瘦,頗像某個童話里的一對人物。踏著曹隊長的腳印走,我的腿會邁不開,伸展得不舒服,有點像樣板戲中楊子榮的小碎步,讓我著實著急。偶爾,我還會踩上曹隊長的條絨布鞋,鞋子掉了,他就穿襪子走幾步,襪子上有洞,土和沙子進去了,他也不計較,拿回鞋子邊走邊穿,也不回頭看我。我不好意思了,就拉開一些距離。

賣菜點主要是自銷,偶爾也會把產量高的菜、瓜和雞蛋,賣給慕名而來的過路客。那時,我們農場的西瓜聲名顯赫,產量也高,來買的人就開解放牌汽車進來,一車一車往外拉。我于是就站在卡車頂上,用大桿秤過裝滿麻袋的西瓜,樣子很風光。有時太忙我就估算一下重量,買者不信就與我計較,待過秤時,幾乎都是我估算的對,客人于是就伸出拇指贊嘆,目光露出服氣的神情。

曹隊長喜歡自己動手干,并不指揮我。他說,小趙,你有文化,你負責收錢記賬,登記本你管。我誠惶誠恐。那時我年輕,希望自己在大風大浪里鍛煉,就是用體力戰勝私心雜念的鍛煉,而不是用賬本。但我知道,與私心雜念斗爭是長期的。

我學會了裝車,卸車,分堆,過秤,打算盤,記賬,收錢。熟練精確是我的標準。——看一眼菜堆便能估計出重量,提一捆韭菜就知道有幾斤,裝幾個西紅柿或秤幾個雞蛋,都知道有多重,基本不用再過秤。有挑剔的知青跟我急,一過秤,他就傻眼。我的眼力不再有人懷疑。

我賣菜很講職業道德,也嚴格要求自己和別人。曹培恒說,偷吃一根黃瓜就是偷了兩分錢,很可恥。我很同意曹隊長的觀點,十分敬佩他,再渴再累也未想過要吃東西,曹隊長也不吃。曹隊長家就住在農場,他從不往家里拿蔬菜,他家吃菜也是孩子來菜棚子排隊買。我過意不去,有時會偷偷挑好的給小毛和尾毛。小毛是他的大兒子,尾毛是他的小兒子。現在,我依然能記起尾毛虎頭虎腦又臟兮兮的樣子。

一次,剛卸下幾筐西紅柿,曹隊長和我正往菜棚子搬運,來了兩個女知青。她們倆與曹隊長熟識地打招呼,然后就大方地讓我給她們稱體重。那時,我使用秤的技能已十分稔熟,小桿秤、大桿秤、小臺秤、落地臺秤樣樣得心應手。開口說話的女知青,眼睛黑亮,性格開朗,頭上扎著兩個小辮,臉上洋溢著甜甜的笑意,給人一種豐潤純美的感覺。我知道她,她是農場一位副隊長的女兒,姓王,家在農場。另一位沒說話的女知青,姓邱,比較靦腆,是一般不敢正視別人眼神的那種羞澀女孩,家也在農場。她倆住知青宿舍,但在家吃飯,不吃食堂。她們是農場僅有的兩位不吃食堂的知青。

我給她們分別稱了體重。下農場之前,我上學的中學男女生之間挺封建,男女同學是不說話的。除非公務活動必須說時才說,而且簡潔洗練,現在想來,十幾歲的孩子,很不正常。本應順應自然,可男女之間愈授受不親,就愈顯得神秘。但到了老農場之后,我發現農場的知青很融洽,男女知青一起下地,一同聊天,甚至也有互相嬉鬧開玩笑的,就很羨慕這邊的知青,有一種青春勃發的激情和沖動。不過,讓我吃驚的是,那些我們一塊從農二隊來的知青,居然突飛猛進地與這邊女知青迅猛地建立了親密關系,膽大者公開說某某某是他的小妹。那時小妹不可以隨便說的,只有關系不一般才可以這么叫。

活力四濺、靚麗朝氣的黑眼睛女孩小王的體重是五十四公斤,而邱姓的女孩是五十二公斤。我如實地報著她們的重量,卻沒敢抬頭。我覺得她們落落大方,有一種純真明快的清新之氣。我似乎想接近她們,尤其是王姓女孩,令人心跳,令人迷眩,有一股穿透性極強地誘惑力。我心臟突突快跳著。這快跳又讓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很齷齪很骯臟。由于男女生之間不說話,我對女孩始終有一種朦朧而陌生的怯懼。那是一種渴望交往又忐忑不安的怯懼。

黑眼睛小王和靦腆小邱互相議論著自己的體重,說又重了,太讓人煩了。我就笑,心想,才五十四公斤就煩躁了,將來再重怎么辦?雖然這樣想,但我卻沒有評說。我只是覺得心臟砰砰地快跳著,血液在臉頰上的潮涌。

這時,她們提出了一個非分的要求——要西紅柿。

她們異口同聲地說:給我們幾個西紅柿吃吧?!

我被突如其來的要求弄懵了,不知所措。我求助地看了看曹隊長,卻發現他不知什么時候不在了。

我于是結巴著說:不,不行的,有規定不讓給。

黑眼睛小王忽然就紅了臉,也沒了笑容,旋即轉身就走,明顯是不高興了,而靦腆小邱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嘴里還說著給兩個西紅柿,又犯不了錯誤之類的話。王女孩就一把將她拽走了。

我頓時后悔起來。不就是幾個西紅柿嗎?望著她們青春的背影,我很沮喪,但我沒有喊她們回來。

我呆立著,像被遺棄的孤鳥。

那是我一生中最堅持原則也最窩火的一次。多年后我分析自己當時的心態,覺得自己可能處于一剎那的淳樸正直與顯擺交織所致。我存下了那個心結,那是我一生都將自責的心結。

西瓜熟透的時候,也是農場最甜美甜蜜的時候。老農場的西瓜沙甜,爽脆,口感極佳。那是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綠洲奇特的氣候條件和陽光日照哺育的結果。大家都垂涎三尺地盯著那些甜潤的西瓜。

上高中時,從河北唐山轉來一個同學,個頭矮小,膚色黝黑,鄉村氣味很濃,姓施,于是同學們就叫他小虱。有雙重的貶意。在新農場,小虱積極向我靠攏,要學習繪畫,力圖有所建樹。自然我很歡迎,就傾心相教——我這個自不量力的半瓶子醋。我自小喜歡有志向的人,不愿意與好吃懶做或欺負人的同學打交道。小虱屬于受欺壓的那一類。

在新農場時,六個男知青一個宿舍。小虱與我同住,屬于我這個知青隊長的親信之一。他有時會為忙碌中的我打飯(從食堂買回宿舍),有時也會趁我不注意倒洗腳水或叫我師傅。我很亢奮也很內疚。

到老農場后,我與小虱就不住一起了。我屬于場部的自由人,被安排與后勤放羊的兩個知青住一塊。那時我經常能喝到兩位羊倌帶回來的羊奶,我喝羊奶時吱吱有聲。二十年后,農場知青聚會,兩位羊倌居然還能說出如何偷帶羊奶的細節,他們說,為了帶羊奶,遭了不少罪,有次刮大風,他們一邊趕羊群,一邊保護盛裝羊奶的飯盒,從黃沙梁回到宿舍天已經黑透了。我聽著,如聽天書一般。我說,有這種事?我怎么不記得。他們異口同聲,你那時只管喝,根本不問我們如何受罪。我萬分內疚。

在老農場小虱依然經常到我宿舍來玩。但小虱不學畫了,我看他沒靈氣,也沒有持之以恒的毅力,就不再要求他。

在西瓜摘二茬的一個初秋之夜,天氣涼爽宜人,小虱來我宿舍,一頓神侃之后,提出一個棘手問題。小虱說,我們去你的菜棚子拿西瓜吧,口渴得要命。我說,不行,半夜三更去菜棚子拿瓜,屬于偷竊行為。

小虱說,那怎么算偷,你是主人,又有鑰匙,拿兩個西瓜不算偷,況且這么晚了誰看得見,走吧,師傅。小虱很久都沒叫我師傅了,那次叫,讓我有種麻酥酥的感覺。

我是一個重感情的人,看小虱那樣蜜語軟磨,就心軟了。想,拿一次瓜也算不了什么,小虱畢竟給我打過洗腳水呢?!

情感戰勝了制度。好在菜棚子離宿舍挺遠,黑燈瞎火沒什么游人,況且那年秋天來得早,夜晚有些微微寒意。

我們一高一矮向菜棚子走去。渾圓的月亮發著杏黃杏黃的柔光,從沙丘上悄悄地升了起來,如一個碩大的月餅。我說,月亮很美。小虱說,再過幾天就是八月十五了。

夜深人靜,闃無一人。菜棚子是兩扇大鐵門,開鎖后,拉門就發出很大的吱呀聲。那一瞬間,我的心像被碾壓一般,也發出了那種奇怪的尖叫。屏息靜氣,我聽到了自己胸腔里咚咚的聲。門開了一半,小虱就機敏地鉆了進去,很快摸出一個大西瓜。

我強壓著恐懼,也進去摸了一個大西瓜,那西瓜居然在我手上滑脫了兩次,好像一個活物,抓起來,滑掉,再抓,再滑……就在我終于抓緊它,雙手環抱著轉身出來,正準備擱下時,出事了。

一道手電光柱,直射在我們身上,準確說是照在了我和小虱的臉上、手上,接著,就是一聲嚴厲的吆喝如從天庭傳來一般:干什么的?!

被突如其來的吼聲震呆了,我失控地定格了,同時,頭嗡的一下鳴叫起來。——我被“捉賊”了。

“捉賊”者是農場的另一個副隊長,叫何生財,也是湖南人,有一口濃濁的湖南口音,平時少言寡語,不茍言笑,表情漠然,并有些陰郁。他講話,知青們時常要琢磨半天才能揣摩出大意。其實何生財是分管工業的副隊長,在我的視野里,他是被忽略的領導。

待我分辨出是何生財的聲音后,雙腿癱軟,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

手電光的強烈照射,使我骯臟虛偽的靈魂被展示得體無完膚,我有一種“光天化日之下”被裸體展示的羞恥與狼狽,感覺就像電影里多次被民兵當場抓獲的國民黨特務一般。

巨大的恐懼和恥辱湮沒了我。

我和小虱卑瑣地蹲在墻角里(那個墻角時常會有人解大手或小手,升騰著一股騷臭混合氣味),如同兩個罪犯。許多年之后,我腦海里依然會回閃那個恥辱的丟人細節。那一刻,十八歲的我萌生了一種前途渺茫、生命黯淡的感覺。

我悔恨萬分。

何生財關滅了手電,嘰嘰喳喳地厲聲說了起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別人用如此惡毒的語言攻擊自己,那些危言聳聽的話只有在批判劉少奇和林彪反黨集團時聽到過。那些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字字千鈞,句句真理。它讓我心驚肉跳又毛骨悚然。

何生財滔滔不絕地說——你們是老鼠,是隱藏在社會主義大家庭里的盜賊,是挖社會主義墻角的蛀蟲,是屎殼郎……你(指我)是一個權力很大的知青,你帶頭偷竊,你裝腔作勢,你損人利己,你無法無天,你個臭狗屎……

我完了。

說了很久,何生財收住嘴,大概說累了。他開始命令我們把西瓜吃掉。——吃掉它!吃掉它!他用那種艱澀的湖南口音說。那是一種節奏與韻律都比較滑稽的音調。如若是平時,我會笑出聲來,然而,那時我覺得它像一個魔鬼發出的命令,充斥著殘酷、灼痛和淪陷。

我們狼吞虎咽地吞噬起來。——是那種被稱為饕餮的吞噬。那是兩個很大的西瓜,每個都有十公斤以上。我們怎么吃得完?!

夜深了,圓月由昏黃變得慘白,像一片冷艷的剪紙,平貼在凄冷的墨黑天空。一陣寒意襲來,我忽然渾身失控地抖動起來。我企圖控制住自己的抖動,但是徒勞。我覺得極度寒冷,不僅雙腿抖動,吃著西瓜的牙齒也上下磕碰著發出吱吱喳喳的聲響。

發抖——我發抖了。這就是我曾經無數次聽說過的、批判大會上人們常用的話——“讓他們發抖去吧!”此時,在我吃西瓜的時候品嘗到了。我品嘗到了發抖的滋味。我顫抖著,哆嗦著,恐懼著,沒法自控。

多年之后,我依然能清晰地回憶起當年身體哆嗦的樣子。那一刻我寒冷無比。那也是我迄今為止唯一一次發抖。

不知是怎樣將那個大西瓜一口一口吃完的,我只是覺得肚子極脹,渾身瑟縮成一團,顫動和奇寒覆蓋了我。其實,那個圓月之夜,氣候溫潤,清爽,初秋的沙漠些微醉人,舒適愜意。可我卻異常寒冷。

吃完瓜已經很晚了,何生財讓我們把瓜皮收拾干凈,然后,才命令讓我們撒尿、回宿舍,等待處理。

那是一個刻骨銘心的夜晚,也是一個讓我終生受益的夜晚。從那個夜晚開始,我常常會思想一些古怪的問題:什么是權力?什么是紀律?什么是感情?什么是欺騙?這些問題當下看來很幼稚,但它對于十八歲的我卻是一次摧枯拉朽的沖擊,也是一次前途命運的挑戰。

我失眠了,連續幾夜忐忑不安,頭腦脹痛,雙手顫栗。我期待著那個處理決定的到來。我沒有食欲,寡言少語,也不再愿意與人交流。眼前還時常會浮現刺目的陽光下自己被反剪了雙手五花大綁的畫面。

奇怪的是,幾天過去了,并沒有人過問此事。帶領我的曹隊長依然風風火火地喊我上菜地,依然放心地讓我管菜棚子鑰匙。我蹊蹺著揮汗如雨地苦干,希冀用汗水沖刷著自己污濁不堪的靈魂和羞恥的過失。

多年后的一次會議上,我偶然與何生財碰面,他顯得異常蒼老,兩鬢已布滿白發。我想起了那個發抖的圓月之夜。我難以啟齒地說起當年的過錯。何生財想了一會兒,才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慈祥地說:哈哈,那天把我也凍得夠嗆,我真怕你們有個三長兩短。他的湖南口音依然很重,樣子變得生動而可愛。

七個月的賣菜生涯很快過去了,它像一顆流星閃爍了一下就消隱了,掩埋在了繁縟的世俗之中。多年后的今天它讓我有所頓悟,有所思考。那是一個有純潔、有背叛、有誘惑、有警醒的圓月之夜。我思念它。

那個曾經向我索要西紅柿并被我拒絕了的黑眼睛女孩,后來成了我的妻子。她和那個靦腆的小邱多年后還常常會提起那次尷尬的境遇,她們認為我的執行力很虛偽。

吐魯番風情

作者簡介:趙鈞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新疆作家協會理事。作品散見《中國作家》《散文》《美文》《作家》《散文選刊》《上海文學》《山花》《延河》《人民日報》《文藝報》等多種報刊。出版有散文集《準噶爾之書》《在路上,低語》《隱現的疤痕》《發現翼龍》《永久的錯覺》、小說集《趙鈞海小說選》等,入選《2009中國散文排行榜》、《中國散文佳作2013》《散文2013精選集》等多種選本,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第五屆“漂母杯”散文獎、第三屆中華鐵人文學獎、首屆西部文學獎等獎項多次。現任中國石油作家協會副主席、克拉瑪依市文聯主席、作家協會主席、《新疆石油文學》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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