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曉麗
網上有文,說假如1000年前有諾貝爾獎,最有資格問鼎物理學獎的是北宋科學家蘇頌。他組裝出了集觀測天象、計算時間、報告時刻諸功能于一體的水運儀象臺。每到一定時刻,就有木人自行出來敲鐘擊鼓,是世界上最早的天文鐘。
由此,中國著名的古鐘表收藏家矯大羽先生提出了“中國人開創鐘表史”的觀點。
中國近代第一家鐘廠是民族實業家李東山在煙臺開辦的寶時造鐘廠。新中國成立后,鐘表工業迅速發展,1955年第一批國產手表問世。
古有國人創造鐘表,今日鐘表王國卻非瑞士莫屬,就連創造鐘表的中國人也是瑞士表的“超級粉”。據估算,每兩塊賣出的瑞士手表中就有一塊賣給了中國顧客。
鐘表業堪稱前工業革命時期最精密的手工業,在這個最精密的行當里,給鞍山輕工業帶來榮譽的鞍山鐘表廠,如同缺乏響當當作品的女星走紅毯,僅僅停留幾秒,外人毫無印象。只是,對那些晝夜無休研制生產的鐘表廠老職工來說,曾經的創業故事還是有必要為外人道。而它的沒落,也有值得“中國制造”琢磨的地方。
今年74歲的張蕙林,曾任鞍山鐘表廠工會主席,他介紹說,鞍山鐘表廠的前身是日本人開辦的鞍山棉花株式會社,加工棉制品。為了防范中國人,日本人還修建了一個直徑10米、高5米的炮樓。寒冬臘月,上百工人披著麻袋片紡棉花,光景凄慘。
解放后,這里成立了教工印刷廠和文化用品廠,1959年改名鞍山儀表廠,生產電工儀表和煤氣表之類。同年3月,儀表廠廠長從國家輕工部開會回來,興奮地宣布:我們要成立鞍山鐘表廠了。
彼時,國產手表剛剛上市,一個由棉花廠進階的工廠如何生產鐘表,當真是從零起步。首先就是缺人。工廠選出13個具有小學以上文化的人,派到哈爾濱儀表廠學技術。這13個人中,只有兩個人做過儀表,一個修理過鐘表,其他人一竅不通。他們知道自己的擔子有多重,拼命學習,之后又到上海、煙臺等地實習,為鐘表廠的開張做技術準備。
功夫不負有心人,1959年7月1日,第一臺白鴿牌鬧鐘試制成功,鞍山鐘表廠正式成立。
1960年代,國家遭遇困難,剛剛成立的鞍山鐘表廠也舉步維艱,為了渡過難關,干部職工提出一個口號:大干5晝夜,生產出暢銷國內外的鐘表!
機加工人奔向全市各廢品收購站,尋找可以利用的廢舊車床。裝配車間的工人到處尋找小鑷子、小夾子、小銼刀等工具,實在沒有就用粗鐵絲自己做。
據當年的老師傅,后來的勞動模范劉用賢和栗德?;貞?,大干到第三天深夜的時候,一個叫沈榮才的青年工人實在困得受不了,就喊了一聲:“師傅,我請5分鐘的假,讓我睡5分鐘就行!”話音剛落,人就坐在車間的地上,打起了呼嚕。
大干到第四天,一個叫佟喜華的技術員實在扛不住了,老師傅讓他回宿舍打個盹,還沒等他走到宿舍,就又被喊回來了。時間緊,任務重,堅持就是勝利。就這樣,工人們5天5夜沒合眼,終于實現了“八化兩條流水線”,可以批量生產鬧鐘。緊接著,全廠職工開展大練兵活動,把鐘表拆了裝,裝了拆,人人都會裝、能裝。
中央統戰部長孫春蘭曾在鞍山鐘表廠任團總支書記,她不僅積極參加大干5晝夜活動,還帶領團員青年成為生產和革新的主力軍,受到師傅們稱贊。
3個月后,工人們手工制造的鬧鐘不僅在國內市場上熱銷,還出口美國200只。盡管數量不多,但作為東北地區唯一能生產鬧鐘的廠家,它給國家創造了外匯。
許多上了年紀的人家里還保留著 “小雞叼米”“熊貓抱竹”的銅芯老鬧鐘,上面有一只白鴿標志,還有顯眼的“中國制造”4個字。
那時候,我家就有一個“小雞叼米”的鬧鐘,一上勁,里面的小雞就隨著秒針一下一下地叼米,特別好玩。好奇心驅使我背著父母把這個喚醒家人早起的工具給拆了,就想看看那只小雞為什么會叼米。我已經不記得還是孩童的我是如何打開后蓋,將其拆得亂七八糟了,只記得小雞再也無法叼米了,鬧鐘成了用銅鑰匙一擰上勁就響的玩具。
因為怕挨打,我就蹲地上哭。爸爸很喜歡那個鬧鐘的,可他并沒有責打我,說小孩子有好奇心是好事。這個鬧鐘歸你了,隨便拆著玩吧。
20年后,我參加鞍山市熱門話題演講大賽,在最后一輪的即興演講中,獲得第一名,獎品就是鞍山鐘表廠生產的電子掛鐘。我把鐘拿回家,掛在墻上說:“爸,這是我對7歲時候弄壞的白鴿鬧鐘的賠償。有點晚了,就別算我利息了?!?/p>
1961年開始,白鴿鬧鐘的出口國增加到5個,1963年時的出口量達到4萬多。在國內的廣交會上,也是深受青睞。不過這份青睞來之不易。那時候鐘表廠依然困難,錢都用到生產上了,參加廣交會的差旅費沒辦法解決。工廠進貨,都是幾個副廠長和銷售人員用硬板車拉回來,就為了節省幾塊錢運費。
廠長馬有庫召集大家開會,大伙兒正討論想辦法的時候,農場的一個老工人氣喘吁吁跑進廠部,說:俺想到辦法了。俺把農場的驢喂得挺肥,有了這頭驢,馬廠長就可以上廣州開會了!
大伙兒一頭霧水:難道讓馬廠長騎驢去廣州?老工人趕緊解釋:不是騎驢去,是把驢賣了,換錢做路費,這叫“賣驢走馬”。
好一個賣驢走馬。馬廠長帶頭肯定,大家一邊笑一邊集體通過。就這樣,靠賣毛驢的錢,馬廠長如期到了廣州,在廣交會上大力宣傳鞍山鐘表廠的產品。他開玩笑說俺得對得起為俺賣身的驢啊!
白鴿鐘表進一步得到市場認可,工人們干勁更足了,即使在“文革”混亂期間,鞍山鐘表廠的干部職工也沒有一個人上街游行鬧事,他們都在加班加點促生產。以工程師李恒斌、劉用賢,老技師楊殿維、齊連福為代表的工程技術人員,創造了二十幾項技術革新,并實現了鬧鐘花色品種的多樣化。
到了1980年代,鞍山鐘表廠迎來鼎盛期,投資160萬,籌建主廠廠房,歷時兩年,建起一座占地一萬多平方米的5層生產大樓。
有人把這個樓稱為鞍山第一樓,因為它的質量特別好,鋼筋有大拇指粗,由鞍山某工兵部隊建造。那些穿軍裝的“建筑工人”,每天唱著軍歌上班,邁著整齊的步伐去蓋大樓,簡直是一道風景。
這樣一座高樓,并未讓鞍山鐘表廠抵住市場大潮的沖擊。轉制、改革、振興,最終卻是職工下崗。風雨飄搖的鐘表廠和鞍山的許多國企一樣,產品滯銷,連年虧損。10元的鐘表擺在街邊出售,依然無人問津。一方面,鐘表的使用周期長,不似快消品。另一方面,南方電子表,BB機、大哥大進入,開始替代簡單的只能報時喚醒的鐘表。
鐘表廠曾想把中國制造推而廣之,那銅芯耐腐的零件和小雞叼米的趣味設計卻沒能堅持。這一征途,以最初意氣風發的從零開始,直到結束仍未探索到自己的路該如何走,如同當下許多“中國制造”,興極一時,毀于一旦。瑞士制造就一帆風順嗎?顯然不是。專注精細的日本人發明的石英手表,曾使瑞士上千家手表工廠倒閉,超過 10 萬名鐘表工人失業。以死磕聞名的瑞士人并未就此放棄自己的長處,而是偏執地在機械表生產上加大投入,更新材料,制造獨特模具,開發出極其復雜的工藝,甩了其他國家好幾條街。
中國的鐘表制造沒能像瑞士一樣,形成規模龐大的產業,倒是低端價廉的電子表從作坊式的小企業批量進入市場,實現了鞍山鐘表廠最初的夢想,人人有表戴。
日本自然不會和2元錢的電子表PK價格,而是從時尚創意角度刷新人們對鐘表的認識:會跑的鬧鐘,會吃錢的鬧鐘,會說話跳舞的鬧鐘,甚至需要打靶控制的鬧鐘,腦洞大開的設計正是應了那句話:沒有沒落的行業,只有沒落的企業。
沒落的鞍山鐘表廠就在2005年徹底消失了。3000多工人買斷工齡,自討出路。鐘表廠主樓拆除的那天,老工人含著眼淚依依不舍,對他們來說,拆除了這座大樓等于拆除了那段共同奮斗的歲月。
那些買斷工齡的職工,咬牙繼續生活,用買斷工齡的幾千元錢搗騰點小買賣,或修理手表,或開出租車……當年的副廠長石慶錚退休后,白發創業,開辦了茲森電子儀器廠,雖然只有十幾個人,可每年為國家納稅20多萬。但他依然懷念“白鴿”,回望已經變成鞍山時代家園建材廣場的鐘表廠原址,他寫詩道:以廠為家寧忘我,吃苦奉獻皆為樂。當年創匯知多少,五洲四海飛白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