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實
時間是周五的夜晚。房間內已經開始供暖了,窗外大雪覆蓋的城市燈火闌珊。吃過晚飯,做完家務,陪孩子講完故事,他們已經睡下,一天的忙碌結束了。斟一杯紅酒,或點燃一支煙,于書房的沙發上坐下,靠在軟綿綿的墊子上,在膝蓋上搭一條毛毯。這時,你想讀一本書,或打開電視,追一兩集英劇、美劇。在這祥和的閑暇時刻,你最想沉浸其中的故事是什么呢?
“我自然最想讀一個有關謀殺的故事。”70年前,喬治·奧威爾在《英國謀殺的衰落》里這樣回答道。我的回答與他并無不同:正是福爾摩斯,大偵探波洛和馬普爾小姐,讓多少個漫漫長夜變得引人入勝啊。作為當代人,我有比奧威爾多得多的選擇——更多的好作家、翻新的謀殺手段、更奇妙高明的懸疑設置,以及更現代的敘述媒介。但讓人念念不忘的,始終是同樣一種東西:懸念。還有什么,能像謎一樣,有經久不衰的魅力呢?
這種趣味,朱光潛先生也曾論及。他是這么說的:“人生來就有好奇心,一切知識的尋求、學問的探討以及生活經驗的嘗試都由這一點好奇心出發。故事的起源也在人類的好奇心。小孩略懂人事,便愛聽故事,故事愈穿插得離奇巧妙,也就愈易發生樂趣。穿插得最離奇巧妙的莫過于偵探故事。看這種故事有如猜燈謎,先有一個困難的疑團,產生疑團的情境已多少埋伏著可以解釋疑團的線索,若隱若現,忽起忽沒,舊線索牽引新線索,三彎九轉,最后終于轉到答案。在搜尋線索時,‘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一種樂趣;在窮究到底細時,‘一旦豁然貫通,更是一種樂趣。貪求這種樂趣本是人情之常,而且文學作品也常顧到要供給這種樂趣,在故事結構上做工夫。小說和戲劇所常講究的‘懸揣與突驚便是偵探故事所賴以引人入勝的兩種技巧。”錢鐘書就喜好讀偵探小說。在牛津讀書時,他為了放松頭腦,每天讀一本偵探小說。淪陷期間在上海,也愛讀多蘿西·塞耶斯的偵探小說。他對福爾摩斯也頗有研究。
有時候,這種對謎團的迷戀,會變成一種集體的游戲和儀式。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謀殺啟事》里,奇平克萊格霍恩村的居民們像往常一樣匆匆瀏覽嚴肅新聞,隨即一頭扎進本地小報的日常生活情仇積怨,并在那里發現了一條充滿誘惑的游戲邀請:“一樁謀殺將于星期五晚六點三十分在小圍場別墅發生,望周知。諸友務必應邀,恕不另行通知。”殺人游戲準時開始,幾乎人人到場,在小說里,它變成了一場真正的謀殺。
在近一個世紀前寧靜的英國鄉村別墅里,殺人游戲看來就已流行了。阿加莎筆下的人物講述道:“從一頂帽子里抓鬮,有人扮演被害人,有人擔任偵探,有人當兇手——兇手的身份沒人知道。把燈全部關掉,有人會被拍肩膀,然后尖叫一聲,躺在地上裝死。扮演偵探的人通過詢問每一個人,找出兇手。”這與我們今天聚會時愛玩的游戲是不是很相似?多少個聚會的夜晚,我們都曾樂此不疲地沉浸在懸念重生的殺人游戲里。一聲“天黑請閉眼”令下,我們閉上眼睛,睜眼時,有人已被殺掉;兇手隱匿在我們之中,不動聲色的準備實施下一次謀殺,直到被逮住為止。謎團包裹著長夜,我們圍坐在蒸騰著咖啡熱氣的房間里,有時呼吸急促,有時手心出汗,在智力的歡樂谷里感受過山車般的刺激。“為了娛樂而殺人”,這就是偵探小說的游戲精神吧。不同的只是,閱讀是一個人的孤獨體驗,對決的另一方是作家和他/她筆下的人物——偉大的作家是偉大的游戲伙伴與對手,他們讓這場游戲精彩,你因此沉迷。
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曾經有過一個偵探小說的“黃金時代”。在那個時代里,優秀的偵探小說家層出不窮,新的謎團不斷被創造設計出來,古典結構達到了它的巔峰。埃勒里·奎因、G.K.切斯特頓、約翰·迪克森·卡爾、多蘿西·塞耶斯、瑪格麗·阿林厄姆、阿加莎·克里斯蒂等人,都是“黃金時代”的作家。那時,偵探小說家們對解謎推理推崇備至,智性游戲是首要目的。在《偵探小說的藝術》中,屬于那個時代的作家奧斯汀·弗里曼就說,偵探小說絕不能同“純粹的犯罪故事”相混淆,允許一定的幽默、人物描寫和獨特場景,但這些必須是“次要的、從屬于智力上的興趣的”。偵探小說的人物“僅僅是滿足邏輯思辨的需要”,因為任何深入的描繪都會“在敘述中形成阻礙”。作家要嚴格遵守偵探小說作為智性游戲的規則,有諸如“推理十誡”這樣的寫作戒律,確保作家與讀者之間能夠“公平競爭”。這有點“本格派”的意味,在日本則有像江戶川亂步、島田莊司這樣的偵探作家。在設計謎團方面,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天賦極高,幾乎無人能及。《羅杰疑案》(1926)是她的第一部爐火純青之作。隨后的《東方快車謀殺案》(1934)、《ABC謀殺案》(1936)、《尼羅河上的慘案》(1937)和《無人生還》(1939)等一系列小說,她都在古典偵探的謎團和懸疑設計上,以其穩定、純凈的幾何結構和開創性的情節,呈現了“黃金時代”充沛的想象力。
兩次世界大戰的那段歲月是極為動蕩不安的。偵探小說這種文體結構,為人們對秩序的心理需求提供了一種支撐,提供了一種逃離現實的舒適安慰。W.H.奧登在《偵探小說的秘密》中曾說,偵探小說有一種神奇的功能,“它的鏡像就是找尋圣杯”,光明之神與黑暗之神,即偵探和罪犯,在帶有二元論清晰秩序感的世界中斗爭。在偵探小說里,那個穩定世界中的人們信仰體面,有人偽善犯下了罪行,造成了混亂。但憑借偵探的勇氣和智慧,謎題一定能夠得到解答,秩序總是能夠恢復,正義得到伸張是確定無疑的。“一戰”后,英國失業人口大規模上升,美國在經濟蕭條后經歷了消沉期。但這些社會與歷史現象都在古典偵探中找不到痕跡。偵探小說中沒有大罷工,也不存在工黨;你能看到貧窮和財富差距的蹤影,但并不是作為社會問題出現的,只是提供了謀殺的動機;窮人也不是失業者和工人階級,而是靠工資生存或喪失了財產的人。在這個謀殺的童話國度里,罪行不斷發生,卻沒有現實的傷害。“二戰”結束后,古典偵探小說提供的安慰終于變得越來越不可靠,社會階級構成發生了巨變,世界不再巋然不動,“黃金時代”也就結束了。
1946年,喬治·奧威爾提出的問題是:“究竟什么樣的謀殺,對你的口味?”他這樣回答道:謀殺者應屬于專業階層,在郊區過著令人尊敬的生活。他最好住著半獨立式的房子,或愛德華時代的別墅。他珍惜與女秘書或者同行中某個競爭對手之妻的戀情,從而走入歧途,決意實施謀殺,極其縝密地謀劃。他之所以要謀殺,是因為他覺得,跟通奸的事情敗露相比,謀殺不怎么丟人,對他事業的危害也相對小。謀殺因此成為中產階級荒謬性的象征:他們寧愿犯罪也不愿喪失社會地位;穩定體面的生活之下隱藏著欲念,舒適生活與暗藏殺機之間充滿張力。犯罪的部分恐怖,不是源自不正常的東西,而是若無其事的常態。英式謀殺的魅力,恰在運轉如常的生活和其內部看不見的可怕裂痕之間的張力。這種平靜表面下的罪惡潛流,比直白的暴力、聳人聽聞的驚悚或血腥更加含蓄和迷人。這也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說的基調。她為謀殺穿上雙排扣禮服,戴上禮帽;她描繪日常生活,以突出其中不尋常的那個隱藏的謎。這就是阿加莎式的“舒適謀殺”。她的謀殺,很多都發生在綠意盎然的英倫鄉村。人物們通常在鄉村的閑暇生活中出場,或者是一場下午茶,或者是戶外活動,或者是牌局,或者是晚宴。阿加莎開始寫作的時候,英國鄉紳的黃金時代早已終結。舒適穩定的家園和“綠意盎然”的田園生活,主要僅存在于想象中,成了現代的世外桃源,但那個高度文明的社會現如今仍然通過其精神和格調統領著英國。一定程度上,偵探小說塑造了具有英國性的“想象的共同體”:正是發生在鄉村里的謀殺案,激活了這個傳統空間里的所有關系,把鄉村小社會里的每個人都卷入起來,調動他們的聚集和社交。
沒有人質疑阿加莎“推理女王”的地位。她是人類歷史上最暢銷的作家,將其所有形式的著作算入(她有66部長篇小說,21部短篇或中篇小說選集,15個已上演或已發表的劇本,3個劇本集,6部以筆名瑪麗·維斯特麥考特發表的情感小說,1部自傳,2部詩集等),只有《圣經》與威廉·莎士比亞的著作總銷售量能超過她。她的總銷量超過了20億本,作品被翻譯成各種語言版本,語言數量甚至超過了莎士比亞。她的作品不斷被再創造,搬上銀幕的次數有將近180次。然而,文學批評界卻一直很難解釋她。她的小說也許缺乏一些一流文學作品的質地:她的角色塑造缺乏心理深度,人物命運多是程式化的說明,風格太過純凈。偵探小說體裁有天生的局限,它永遠是圍繞解謎而展開的,文學關注的許多問題在這里是次要問題。所以,盡管朱光潛肯定閱讀偵探推理的趣味,卻并不認為這是文學上的高級趣味。他也說過:“一流小說中的故事大半只像枯樹搭成的花架,用處只在撐扶住一園錦繡燦爛生氣蓬勃的葛藤花卉。這些故事以外的東西是小說中的詩。”“單靠尋常偵探故事的一點離奇巧妙的穿插絕不能成為文學作品,而且文學作品中有這種穿插的,它的精華也絕不在此。文學作品之成為文學作品,在能寫出具體的境界、生動的人物和深刻的情致。它不但要能滿足理智,尤其要感動心靈。這恰是偵探故事所缺乏的。”
我無力解答阿加莎小說的文學價值問題。在后面的幾篇文章中,我們只能嘗試回答,阿加莎以及偵探小說為什么如此吸引人,以及為什么閱讀好的偵探小說遠遠超出了純粹智性游戲的范疇。阿加莎·克里斯蒂寫第一部小說《斯泰爾斯莊園奇案》是1920年。此后近60年的寫作中,她在偵探這個狹小的體裁內,為謀殺設置了無窮的時間與空間。她的謀殺不僅發生在鄉村宅邸,也發生在高爾夫球場、豪華旅館、長途列車、游輪飛機、東方異國之旅和考古挖掘地上。這些小說里的時空,就像時代的微型橫截面,不僅定義著謀殺的結構,還映照著古典世界的世情與心靈,回應著現代世界秩序的崩塌,影射著帝國更迭的隱隱焦慮。她并未有意賦予這些謀殺時空任何地形學、人種學或考古學的含義,這些時空原本只是她構建純凈謎團的背景。然而在60年的高產創作中,這些分散在謀殺案里的微型時代切片,片片疊加,經年累月地組成一條時間的河流,一幅英倫世情的畫卷,一張世界帝國的版圖和一個獨立的文字世界。
我更愿意借用美國作家雷蒙德·錢德勒的話,來評價阿加莎和她的偵探小說。錢德勒寫過一部準經典小說《漫長的告別》,是文學價值受到肯定的偵探推理小說。他曾在《簡單的謀殺藝術》里這樣談論偵探小說:“從來就沒有偵探小說是一種重要的、有意義的藝術形式這種說法。盡管如此,即使是最老式的偵探小說,也很難寫得好。”偵探小說“這種長生不老的現象,使得競爭實在有點太激烈。要是高等物理學領域每年有三百篇論文發表,另外還有好幾千篇各種形式的論文也已準備就緒,放在那里,有人閱讀,那么即使是愛因斯坦也是沒有多大用武之地的”。優秀的作家與死者競爭;但優秀的偵探小說作家,則不僅要同所有死者,還要同大批活著的人競爭。而且,“這種競爭幾乎是在同等條件下展開的。因為這種寫作的特點之一是,吸引讀者閱讀這種作品的因素永遠不會過時。那個主人公的領帶可能有些老式了,那個探長老頭兒可能是坐雙輪馬車而不是警笛嘶鳴的流線型汽車來的,但是他到了現場以后,所做的事仍是像過去那樣核對時間,尋找燒焦的紙片,研究是誰踩踏了書房窗戶下長得好好的草莓花圃”。在這個意義上,阿加莎完全無需再依靠什么來證明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