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巖阿泰
A
我臨出門去學校時,爸爸又像往常一樣站在房門前指手劃腳地“叮囑”我注意安全。
我一邊穿鞋一邊不耐煩地應答:“好啦!我知道了。真是啰嗦!”然后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任憑身后的老爸干瞪眼。
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已經不大愿意讓別人知道他是我爸爸。小時候覺得與眾不同的爸爸很酷,而且他有迷人的微笑,從來不會對我兇。那時候媽媽還在,她常常對我說:“你爸爸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而且長得那么帥,真幸運,他居然被我遇上了。”
印象中的媽媽很美,有長長的黑色卷發,高挑的個頭,喜歡穿五顏六色的漂亮衣服和長到腳裸的棉布裙,但現在,我只能在相冊中看見媽媽燦笑如花的容顏——她早在我六歲那年的一場車禍中喪生了。
那場車禍也毀了爸爸的英俊相貌,在他臉上留下了一道蚯蚓般爬行的長長傷疤,從眉稍一直延伸至嘴角,看著怪嚇人的。也因為這道傷疤,高大魁梧的他走在人群中顯得很是突兀。從別人驚駭的眼神中,我能感覺到他們的那種害怕。別人看爸爸牽著我的手時,眼神里總是驚訝中夾帶著些許可憐。我討厭這種被人可憐的滋味,仿佛我是一只落入“怪獸”手中的小貓。
爸爸是個天生聾啞人,他的世界里從來沒有任何聲音。媽媽生前是特殊學校的手語老師,唇語也相當厲害,她可以戴上耳塞,僅看別人說話時顫動的嘴唇,就能知道對方在說什么。我還知道一件事,媽媽曾經是爸爸的唇語老師,或許他們是在那時候互相愛上對方的吧。
B
我很幸運,我是一個健全的女孩兒,而且遺傳了爸爸媽媽的所有優點:外形出眾,嗓音清亮,個頭高挑。從小到大,我都是同齡人中最顯眼的,因為個高,也因為漂亮。
爸爸是學油畫出身的作家,他平時都是在家里工作。媽媽生前專門為爸爸準備了一間工作室,爸爸就在里面畫畫、寫作。小時候,我常常陪著爸爸在里面看書,跟他學畫畫。媽媽原來是學舞蹈的,畢業前夕,腳受了重傷,她不能繼續跳舞了,就改行當了老師。
如果不是那場車禍,我想我們家會是非常幸福的。但人生沒有“如果”,已經發生了的事情無法改變。那場車禍帶走了媽媽,改變了爸爸的相貌,也改變了爸爸的性格。他變得膽小,變得“啰嗦”,變得黏人,好像我一出門就不會回來似的,每次都要“囑咐”半天,交待我這,提醒我那,讓人煩不勝煩。
我理解爸爸是擔心我,但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什么事不會自己處理呀?可爸爸不理解。如果可以把我捧在手掌心上,我猜想爸爸一定會這樣做的。他總是有許多的擔心,整天憂心忡忡的,我想要獨立,他卻處處與我作對。真懷念有媽媽在的日子,如果她還在,她肯定會支持我的。媽媽自己就是個挺獨立的人,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自己拿主意,而且雷厲風行,果斷行事。
我覺得我的性格像媽媽多一些,我喜歡挑戰,喜歡獨立,喜歡我行我素,但攤上一個事事關心過頭的爸爸,真是煩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臉上的傷疤很丑,跟他走一塊,常常被人在背后指指點點。
七歲那年,我上一年級了。有天爸爸到學校接我,他的樣貌嚇壞了學校的小朋友,導致我被大家孤立起來。他們說我是“怪獸”的女兒,叫我“小怪獸”。爸爸不會說話,我們一直用手語交流,有時急了,我就一邊比劃一邊嚷嚷。爸爸雖然聽不見,但他從我的手式和說話時嘴唇的顫動能夠明白我說的話。可是這樣的場景在別人眼中,就顯得十分怪異了,也招來了很多家長的同情。
“這女孩這么漂亮,居然是那個啞巴的孩子,太可惜了。”
“是呀,而且他模樣還那么怪,倒是小姑娘長得挺水靈的……”
種種議論總是夾雜著嘆息,那一聲聲嘆息,聽在我耳中,好似一根根針,刺得我心難受。
C
我很奇怪,媽媽都走了這么多年后,爸爸為什么不重新找個合適的人再婚。小時候不懂事,我害怕媽媽走了,爸爸再婚的話,連他也不愛我了,出于自私的心理,我那時是拒絕爸爸再婚的,但現在,我都長大了,他也應該重新展開自己的新生活。
我試著和爸爸“交談”,暗示他可以過他想要的生活。爸爸很聰明,一點即通,他指著自己臉上的傷疤,比劃著告訴我:“我現在這樣子,誰會喜歡呢?再說了,我還是想著你媽媽,心里裝不下別人。”爸爸的眼眸晶亮,閃爍著絲絲柔情,或許他又回憶起曾經幸福的往事了。半晌,他突然醒悟過來,指著我又比劃了半天,問我是不是喜歡上什么人了?
我臉紅了,因為被他猜中心事,但我狡辯說沒有,畢竟目前還只是單純的好感,離“喜歡”還有一些距離。爸爸看著我,表情瞬間變得嚴肅起來,他想了想,又開始比劃,告訴我:“一定不能早戀!要不,我會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爸,你怎么這樣呀?你這樣,我怎么跟你聊天呀?我只是關心你嘛,從小到大,你一個人當爹又當媽,既要掙錢養家,又要照顧我,你那么辛苦。以前我不懂事,不希望你再結婚,但現在,我都長大了,你得過好一點的生活……”
我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一來掩飾自己的心事,二來我確實是想關心爸爸,希望他過得幸福快樂一些,有個人陪在身邊關心他。
爸爸愣愣地看著我,仿佛要把我的心理看穿,又過了一會,他再次比劃起來:“你是一個漂亮女孩,你一定得把握好自己,學會自尊、自愛、自重……”
“爸,你瞎比劃什么呀?什么自尊自重的?我很正經,你放心。”說完,我氣乎乎進了房間,還重重地關上門。太氣憤了,老爸怎么這樣呀,一點不曉得我的心思。
沮喪地躺在床上,望著床頭柜我們全家幸福的合影,我又開始想媽媽了,如果媽媽還在,她一定會理解我的,我只是被人喜歡上了,而我恰好又對那個男生有些好感,僅此而已,我們之間的關系單純得像一首詩,哪是爸爸想的那樣,還給我上綱上線,說什么要自愛自重,太過分了……
我越想越生氣,禁不住“嗚嗚嗚”地哭泣起來。太委屈了,爸爸怎么可以這樣對我,我提的建議明明是在關心他呀,一點都不懂我。
D
有一天傍晚放學回家的路上,我隱約感覺背后有人在跟蹤我。走過街道的拐角處時,我躲了起來,一會后就見他急匆匆地邊跑邊四處張望。
“找什么呢?爸。”我一下攔住他。
爸爸有片刻的遲疑和尷尬,他囁嚅著又在比劃,告訴我他只是剛好路過。
“剛好路過?你當我白癡呀?明明就是跟蹤我,不相信我。我都明確告訴你了,我和那男孩的關系很單純,我沒早戀。”我嚷嚷著,心里怒氣沖沖,他怎么可以這樣對我呢?于是我轉過身,生氣地跑了。
回到家,我不吃晚飯,也不寫作業,把自己關在房間,連燈也不開,一直躺在床上哭。
爸爸來敲門,我置之不理。
不知什么時候我睡著了,醒來時,已經半夜,肚子餓得“咕咕”叫。我輕輕打開門,躡手躡腳地走到廚房,想找點東西填肚子。
路過書房時,我看到門下的縫隙有亮光,于是輕輕推開門。原來爸爸還在里面,也不知他呆了多久,困得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而眼角還有濡濕的淚痕。桌子上,是我們全家三個人最后一次的合影。
爸爸哭了?我心里一驚。在我記憶中,媽媽離世時,他哭了很久,后來再也沒有流過淚。因為我嗎?我的心惶恐不安,又深深內疚。我怎么可以惹爸爸哭呢?
我站了一會,想叫醒爸爸時,突然注意到桌上有一張寫滿字的信箋。好奇心作祟下,我偷看了。原來是爸爸寫給媽媽的他內心的困惑和自責。
“孩子長大了,可是我不知道要如何與她溝通……她建議我再結婚,可是我心里裝不下別人了,孩子也是擔心我老了以后沒人照顧吧……她應該是有喜歡的男生了,可是這不是談戀愛的年紀,早戀會有什么好果子吃呢?我勸她,可能是我把話說重了,孩子接受不了。我想悄悄保護她,卻被她發現了,又跟我鬧脾氣……我感覺好累,又著實擔心孩子不聽話。如果你還在,一切都好辦了,我的脾氣太急,和孩子說不攏……”
爸爸的信寫得很長,可能在他寫時就已經哭了,信箋上的字被淚水浸染得有些模糊。拿著斑斑淚痕的信箋,我的淚洶涌而出。
我知道我的行為傷害了爸爸柔軟的心,他只是想關心我、保護我,但我卻用一種對立的強硬姿態狠狠地拒絕了。我對他的嫌棄,或許他也懂吧,但他還是視我為珍寶,他的愛是一曲無聲的天籟,但我一直沒有注意傾聽……想著想著,愧疚不已的我更是止不住地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