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樹

我的父親生于1953年,母親生于1955年,而我生于1993年。我們之間,隔了近三代。
我的母親時常跟我說,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我的家鄉下了一場十幾年不遇的罕見大雪。那段特殊時光所賦予的艱辛成為了我們整個家庭深深的烙印。每次她提起這些沉痛往事時,不自覺間陷入的那種近乎帶著灼痛感的哀婉語氣,總是讓我在一旁感到莫名的凄惻與不安。她有時會無意提起當年怎樣為了躲避政府追查,將我寄養在別人家的細枝末節。在那個物質匱乏、通訊阻斷的年代,她因為想我想得掉眼淚的樣子我沒有見到,所以我并沒能夠與他們共同經歷那些已經隱埋在時間塵埃里的荊棘歲月。我永遠無法觸摸那些傷口處隱隱散開的疼痛與辛辣。盡管我嘗試努力去懂得并理解,但那畢竟是隔靴搔癢,始終進入不到感官的內核。我沒有他們切膚般的感受。讓我內疚的是,我所能回饋給他們的,卻只有歉意與感恩。
有時我會想,我的誕生對他們究竟意味著什么?看到書上說,異人的降生總是伴隨著奇異的自然現象。相傳孔子出生時,有二龍繞室,五老降臨,天樂奏鳴。當然,那只是無從考證的史料傳說。但我一直深信不疑的是,那場伴隨著我出生的罕見大雪,一定在冥冥之中昭示著某種命運的指向。只是我無從判斷它所代表的兇吉屬性。我承認我有些客觀唯心主義。
想來也的確不容易,在那樣的年紀生下我。那是命運的選擇,也許與他們無關。
我的童年在他們近乎溺愛的呵護下展開。尤其是父親。那時候,他總會被我的頑皮靈巧、能言善辯逗得開懷大笑。我只記得他笑的時候比不笑的時候多。他頻繁出差,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過很久很久才回來。每次回來都給我帶小禮物,都會拉著我的手去后院散步。我非常小,抬起頭總是看不清他的臉。殘存在我童年記憶深處的,就只有他下巴上那根根胡楂帶來的刺痛和瘙癢以及那雙飽經風塵滄桑的手的粗糙與溫熱。
那時,我的確與他是最親近的。
隨著我成長起來,孩童的稚氣逐漸消減。父親的笑容好像也追隨著那些童真一起被埋葬。從我上中學開始到現在的這些年,父親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無論我在學校取得多大榮譽,考試成績如何優異,始終不能令他滿意。這讓我今后在學習生活中時常缺乏信心與動力,仿佛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迎接他的下一個否定。也許這也是我如今看待事物偏向消沉的一大誘因。他從未當面夸贊過我,卻時常背對著我在街坊鄰居前炫耀我在寫作上取得的榮譽。他在一種極其矛盾的肯定中否定著我的驕傲,打擊著我僅剩的一點自尊。
他對待事物近于神經質般的苛刻,偏執到無以復加。他時常斤斤計較于一些無足輕重的細微事物,仿佛全世界都在與他作對。我們的家庭關系陷入一種無可救藥的僵死狀態。就像現在我寫這些文字的前三十分鐘,他還因為飯桌上多拿了一雙筷子而跟母親爭執起來。我為他們在生活中因為諸如此類匪夷所思的細枝末節而展開莫名其妙的爭吵現象感到十分不解。
父親多年在我心中投下的威嚴陰影讓我凡事不敢與他“爭鋒相對”。這讓溝通變得極為不順。我曾經鼓足勇氣想要通過一次徹底的談話,來從哪怕表層上對我們已經進入畸形僵化的家庭關系作一回捉襟見肘的補救。當我在談話的過程中,觸及“平等”“權利”這樣的詞匯時,我沒有料想到,我的父親居然氣得暴跳如雷。他的腦海里固守著一套森嚴的“君臣父子”的倫理觀念。他不允許自己父親的威嚴遭到任何僭越。這讓我感到無奈和悲哀。我何曾想過要僭越他的地位?我不過是想要一個彼此心平氣和地坐下來交流的權利。所以我之后在日記里寫:“我與他今生今世都無緣做一對融洽之至的父子。”寫完我又用筆重重畫去。因為我害怕一語成讖。
后來我索性放棄融入其中。相隔三代的關系,本身蘊含著溝通的艱難。我只能說,我踏過的黃昏永遠趕不上他們踩下的黎明。我愿意站在一個適當的距離來看待我們的家庭關系。如今,我只擔心父親與母親的和睦問題。
馬奎斯在《愛在瘟疫蔓延時》里寫;“他們在共同生活了三十年之后,險些為某一天浴室里有沒有肥皂的事兒鬧得各奔東西。”這恰巧是他們的真實寫照。因此我時常擔心害怕,是否有一天,他們也會因為相似的事情而鬧得各奔東西?我曾經一度以為,他們的感情已經走向枯竭。
但事實恰恰相反。
那件事是母親告訴我的。那一年我上初中,母親患病,需要做手術。父親當時沒有告訴我母親的病,怕影響我的學業。醫生告訴父親,手術有風險,也許危及生命,讓他做好最壞的打算。當時他們正處于極度緊張的冷戰時期,彼此不說話。但我能夠想象,即使在病房里,我相信父親也不會與母親說太多的話。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說話了。家里唯一的聲音,就只剩下吃飯時筷子打在瓷碗上清脆的“當當當當”,還有墻上掛鐘指針撥動的“嘀嗒嘀嗒”以及人在地板上來回走動的聲音,連電視也不常看。我覺得他們遲早有一天是要離婚的。等我知道消息的時候,母親已經做完了手術,很成功,休養了一段時間后就已痊愈。而他們,又開始那種全面冷戰局部熱戰的動蕩生活。
但是突然有一天,母親告訴我,當她被推進手術室,大門即將關上的剎那,她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清晰地聽見父親用哽咽的聲音喊了聲十幾年都沒再喊過的她的小名。
我相信母親當時哭了。
我從來看不到他們的親昵。一切深重的情感都不會擁有激烈澎湃的表象,它只會歸結成厚重的質樸與簡單。而我想,他們平日里那些無意義的所謂爭吵,無非映射著他們身上因長年困苦不順而積累下來的暴躁心性。所以那些諸如錯拿碗筷的無辜事件,被這樣的暴烈心性當作了發泄的出口。
后來我明白,他們長年相處的不愉快,其實與他們的思想境界和認知水平有關。
我的父親一生走南闖北,見過世面,閱歷深厚,非我的母親所能及。她只是一個安靜沉潛地呆在家里的平凡女子。直到現在,她都沒有好好地出去見見這個花花世界。當前形勢如何她并不知曉,科學文化發展到何種程度她也并不知情,那些高新科技她一概不會把玩,就連家里的電視遙控器都使用得不夠熟練。她就是這樣一個仍然停留在她那個年代的落后女子。不過,她一直有著一套自己的信仰。她極其信奉鬼神。遇事總要燒香拜佛以祈求安達平和。有時不免過了火,被小人蒙騙,她也不醒悟。父親覺得她愚昧之至。而我只覺得她善良,善良得讓人心疼。因為她遺憾地生活在這樣一個人心不古的時代。
所以我在想,父親與母親是否真的彼此適合?實際上,他們相配又不配。
父親的名字里有一個“強”字,他也的確是一個好強爭先的人。他不會愿意娶一個能力與他相當的女人為妻,這會讓他感到壓力與威脅。母親的軟弱、淳樸,永遠無法構成對他能力的威脅。從這點來看,他們是極為相配的。而母親離開父親,也確實難以很好地生活。她是需要父親的支持的。我相信,當初父親愛上母親的,或許正是她的單純;母親愛上父親的,正是他的好強。但是他們思想境界上的差異,又不斷地造成他們之間交流上的障礙。我相信,父親其實一直是寂寞的。母親在更多時候,只能為他帶來起居生活的照應,而心靈層面的水平溝通,一直是個空白。
他們就像兩個原本就不吻合的齒輪,被命運安排在一起共同轉動生活的軌跡,發出刺耳的不適的聲響。于是那些爭吵一下子變得合情合理。而現在,他們吵得越來越少了。尤其是當我考上大學,他們幾乎不再像從前那樣過著“打打殺殺”似的生活。偶爾有一些小摩擦,程度也顯然沒有過去那樣激烈。也許他們感到困頓與疲乏了吧。齒輪上那些不吻合的地帶被歲月打磨得光滑圓潤。所有的不快,矛盾和差距,都在沉默中安然接受。
就像那天在電話里,我頭一次努力想要讓那頭的父親高興起來,二十年來這是第一次。我們之間向來疏于言表。我從不會當面說一句“爸爸我愛你”這一切太難了。它們穿越不了這層由他長年的威嚴、固執與暴怒堆積起來的厚障壁。而我曾經居然感激這層疏離的厚障壁帶給我的自由,它讓我免于經受他那些如同暴雨一樣的激烈脾性。他的白頭發連同他的孤獨一起以不可阻擋的速度多起來的時候,我才只不過二十歲,而他已經六十歲。在相距近兩千公里的另一個城市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說他一個人在客廳里接,那一刻我覺得有什么東西舒舒服服地在心里崩塌了。
我欣然接受這些轉變。而我們的生活,也將繼續進行,沒有更大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