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子



1918年8月,在來到美國克拉克大學求學的又一批新生中,幾個帶有東方面孔的身影在以白色人種為主體的人群中顯得格外顯眼。好在,遠隔重洋的旅途并未減損這些青年的英氣與風姿,他們正用充滿新奇的目光觀察著這里的一切。
這群年輕人中,便有22歲的李濟。
那時候或許沒有人知道,這個不起眼的青年會是中國第一位人類學博士;會主持首次由中國人自主完成的科學考古發掘;會將大把汗水揮灑在黃土地上,只為忘情尋找“中國人的始源”。
也不會有人知道,李濟這個名字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于大陸消失。
“尋繹中國人的原始出來”
1896年(光緒二十二年)6月2日,李濟出生于湖北省鐘祥縣中果園街雙眼井,取名“李順井”。在11歲那年,他赴京趕考,得七品文官,隨即隨全家人到京,住廠甸附近。初到北京的那幾年,李順井于南城琉璃廠的五成中學學習,師從大名鼎鼎的翻譯家林紓。
1911年,15歲的李順井考入留美預科學校清華學堂,改名李濟,字受之。
經過了7年的國內學習后,李濟于1918年官費留美,與徐志摩、董時等人共同在克拉克大學學習。
李濟的專業是心理學,他的成績優異,在克拉克大學的第二年,即1919年的6月份,便獲得了心理學文學學士學位,接下來,他又獲得了社會學碩士學位,最后轉戰哈佛,獲得了人類學專業的哲學博士——這也是中國第一位人類學博士。
5年,3個學位。人們開始習慣地稱年輕的李濟為“Dr.李”。
然而這個年輕的中國學生夢中的遠方,并非國外窗明幾凈、條件優越的科研辦公室,而是深埋祖國黑暗地底的無盡寶藏。他在“自撰簡歷”的最后寫著:要是有機會,還想去新疆、青海、西藏、印度、波斯去刨墳掘墓、斷碑尋古跡,找些人家不要的古董來尋繹中國人的原始出來。
1923年,李濟回國,應張伯苓聘請,擔任南開大學人類學、社會學教授,第二年任文科主任。1925年,清華學堂籌備國學研究院,聘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為教授。作為中國考古學會會長,梁啟超熱心考古,但不熟悉現代考古,因此他表達了開設此類課程的希望,在地質學家丁文江的推薦下,李濟應聘國學研究院講師。李濟資歷稍淺,加上需要做田野工作,任職為“特約講師”,但是,與四位教授持平的月薪400元、助教一人、研究室一間的“標配”,說明著其重要地位。
“衷心所祈求者為數年安靜之時間”
1926年是一個轉折點,在這一年,在李濟的主持下,山西夏縣西陰村仰韶文化遺址得以發掘,李濟由此成為第一位挖掘考古遺址的中國學者。
李濟尋古跡的夢想實現了.只不過地點并非新疆、青海、西藏、印度或波斯,而是在中原地區。
也就是這次這個偶然的機會,令李濟被后人稱為“中國考古學之父”,也使得考古成為了李濟未來工作的主要內容。
兩年后的1928年,國民政府成立最高學術機構“中央研究院”,李濟被任命為歷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主任。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傅斯年所制定的考古計劃,一開始就決定了兩件事:第一,以考古學作為研究中國史的新工具;第二,以發掘安陽殷墟作為這個組的第一個田野工作地。
自那時起,他們在殷墟的小屯、后岡、侯家莊等地進行了15次發掘。在殷墟,李濟和后來加入的中國第一個讀正規考古專業的學者梁思永(梁啟超之子),以現代考古方法和觀念培養了眾多同事和學生,其中包括后來的中國社科院考古所所長夏鼐和臺灣史語所所長高去尋。
這個考古組,匯聚了那個年代兩岸考古界的幾乎所有領軍人物。這次由中國人組織的第一次大規模的發掘,證實了商的存在,中國的信史得以上推數百年。
第15次發掘結束的十多天后,“七七事變”爆發。
李濟等人開始進行歷史語言研究所和中央博物院的遷移工作。長沙、昆明、李莊……他們帶著殷墟文物、圖書、儀器、檔案、標本輾轉于祖國西南。
一路奔波勞累,糟糕的醫療條件成了最為棘手的問題,就在這些寶貴資料遷移的過程中,李濟的兩個女兒鶴徵、鳳徵,分別在昆明和李莊病逝。
喪女之痛令李濟陷入消沉,1942年,他致信傅斯年,表示想要辭去行政職務,專心研究。信中寫道:“數月以來,失眠已成一習慣,中夜輾轉,竊念研究所自成立以來,所成就之人才多矣,而弟愧不在其列,有負知己,誠不自安,然此亦非弟一人之咎。弟自覺今日最迫切之需要,為解脫,而非光輝。衷心所祈求者為數年安靜之時間,若再不能得,或將成為一永久之廢物矣。”
對此,傅斯年回信勉勵勸導,稱應迎難而上,方能不負此生。
“我必須搬”
不久,抗戰結束,李濟回到南京安心工作。然而,這種得之不易的平靜并未持續多久。國共之爭的戰線不斷南移,1948年底,南京風聲鶴唳。
11月,故宮博物院、中央博物院決議選一批文物運往臺灣,李濟受命參與押運。在他看來,只要打仗,文物就會受損;只要文物安全,放在中國哪個地方無所謂。
然而,這樣的姿態,卻為他招來一些罵聲,其中不少來自昔日師友。
李濟把要“搬家”的消息告訴兒子李光謨:“我必須搬。”
歷史語言研究所這次的“搬家”相當徹底,圖書、儀器、科學標本及大部分人員,都追隨李濟到了臺灣。
蔣介石政府自顧不暇,無力照顧這類學術機關。幸而傅斯年“應征”出任臺灣大學校長,彼時臺大正缺教書人,他便順勢將來臺的幾乎所有學者及教育界人士聘到臺大,空虛的教席立即被大批著名學者所充實。
李濟應邀在臺大創辦了考古人類學系,使訓練職業考古家第一次列入中國大學的計劃,然而,這位中國考古學的開創者,已然由于政治原因,失去了他在大陸的廣闊考古田野。
“明天就死又何妨”
遷到臺灣后不久,傅斯年因用腦過度而猝然離世,甲骨學家、古史學家董作賓接任其成為中央研究院所長。
同李濟初到臺灣時一樣,學術界與教育界仍處于無人顧及的狀態,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圖書、儀器、標本,被安置在一個火車站的破舊庫房里,而這些寶貴資料的守護人的每日生活,則與難民不相上下。他們往往有四五口家眷,卻只能困居一間小屋,那些找不到合適居所的人,有時甚至要在別人家的豬圈上面謀求“一席之地”。
這絕非長久之計,于是,李濟建議董作賓請在美國的胡適幫忙。
李濟、胡適二人淵源頗深。他們都是丁文江的朋友,通過他而相識。李濟曾回憶,胡適最初只是對他“所研究的這一行感到有興趣……常常直接或間接地給予不少的鼓勵”,而自己對胡適也“只是單純的佩服而已”。
胡適特別關切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安陽田野發掘及圖書資料建設,曾促成了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補助安陽田野工作及考古報告出版的經費。后來,歷史語言研究所與美國弗利爾藝術館中斷合作后,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董事胡適還特地建議把當時基金會在全國唯一的文科講座教授評授給了李濟。
來自胡適所募得的兩個基金的贊助,加上來自臺北政府的撥款,令中央研究院在新址建筑了新房,境況終于得以安定。
1934年,胡適與李濟曾分別擔任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北平分會的主席和副主席,李濟雖未擔負實際工作,但在與上海總會宋慶齡等人產生分歧直至決裂的問題上,李濟仍與胡適大致保持同進退的姿態。1948年,李濟、胡適同在武漢大學講學,朝夕相處,二人這才對彼此有所了解。
20世紀50年代初,胡適到臺灣講學,李濟正在研究殷墟出土的一座石雕人像,因缺少參考資料,遂向胡適求教,胡適介紹他去翻閱朱子的《跪坐拜說》。此書果然有用,李濟閱后完成了《跪坐蹲居與箕踞》一文,且弄清了中國人跪坐的歷史。
1958年,胡適應蔣介石的“欽點”,回到臺灣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在4年的任期內,胡適做了大量工作,不僅使臺灣的學者在精神上感到滿足,也使國際學術界注意到了臺灣學術界。
中央研究院副院長李濟與院長胡適性格習慣和待人處事上的差異,加上長期近距離的接觸,令這兩位不同領域的大師開始時有摩擦。著名翻譯家、李濟之子李光謨在《胡適與李濟》一文中曾說,在李濟擔任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和中央研究院代院長時,“多以元老身份頤指氣使的事屢有發生,特別是對待研究院某幾任總干事,關系十分緊張,乃至無法共事”。
1962年,胡適于任上去世,在葬禮上,李濟送了一副挽聯,上面寫了三句譯自英文的話:
明天就死又何妨?
努力做你的工,
就像你永遠不會死一樣。
(Be ready to die tomorrow,butwork as if you live forever)
這三句小詩是丁文江生前最喜歡的兩句名言,當年丁文江曾拿著英文原句請教胡適如何翻譯最佳,胡適在《丁文江的傳記》里,把這段話譯成了以上白話韻文。
李濟將此詩作為挽聯,不知是對1936年去世的丁文江、1950年去世的傅斯年和新逝的胡適的共緬因素居多,還是喃喃自語的成分更重。
消匿
1979年8月1日,83歲的李濟在臺北病逝。人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沒有發現一件古董,所藏的22000余冊書也沒有一本是珍本、善本。
李濟立下的規矩是:做考古的人自己不得收藏古董。
須臾幾十載,在中國政壇的風雨變幻中,李濟這個名字逐漸在我們的視線中消失。在范文瀾主編的《中國通史簡編》中,他主持殷墟發掘的杰出功績終于出現,然而,卻只有寥寥一句:解放前也有人做過一些發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