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麒凌
1
楊佩恬這次回家,是一個人。
兒子參加學校組織的冬令營,劉俊從來就不愿意年年山長路遠地跟她回來,這個小城,是她的夢縈,卻是他的負擔,是她的溫暖,卻是他的荒涼。
再加上那場大吵,冷戰一個月,都懶得求和妥協,他負氣不來,她更賭氣一走。
看起來再溫柔耐心的男人,結了婚,也會慢慢變臉,更何況,結婚十年。
她嘲諷地一笑,心里有點兒落敗。
曾幾何時,在感情上總是穩操勝券的、高高在上的她,聰明自信地教導著姐妹們。
“不要讓男人太容易得到,越是得不到,他越上心。”
那是十幾年前的楊佩恬,臉色瑩潤,高挑明艷,亮晶晶閃著慧黠的眼睛,笑聲爽脆,纖細的腰肢,系在長長的白底碎花裙里,搖曳在春風過處。
有多少眼睛,也隨她搖曳。而她在意的,只有一雙。
周淵龍,一個才華橫溢又瀟灑倜儻的男孩,在這個小城是絕對不會被埋沒的。他被寵壞了,眼里哪還有旁人,鄰班女生寫來的情書,他折成飛機在教室里飛,一邊用眼睛偷看她的反應,周淵龍的眼睛永遠朝上,只除了,看她的時候。
而她,在他面前,從不正眼看他。
2
他有時很笨,真笨,想接近她,竟用問題目的方式。
“我不會,有什么問題我能比你更懂呢?”她平靜地瞅了他一下,高大的個子,手里拿著一個本子,訥訥地站著,“對不起,我正忙呢。”她拿起本書裝作看得用心,他只好走了。
高考后的暑假,他正式約她,約了四次,她都說沒空兒。最后一次,同意在北山冰室,但是她,讓他等了一個晚上,沒去,還是沒去。他氣得喝了好多酒,不會喝酒,喝出個胃穿孔,在醫院里躺了十幾天,女友拉她去探望,他憔悴地躺在病床上,猶自負氣,她無辜地輕叫:“哎喲,那天晚上我忘了,真是對不起啊!”然后甜甜地笑著看他,她看見他的眼神再次軟化。
北山冰室早就杳然,而今那里是一座大廈,底層有寬大的玻璃窗,行人可以看見里面,那鋪著綠格子臺布的方桌,閑閑的幾個男女,面前淡色的咖啡杯裊裊升起熱氣,現在這里叫綠島咖啡語茶。
那天幾個女同學出來坐,聊起當年,語氣里對她仍是激賞。
“你當年殺周淵龍可是夠狠啊!”
“真是大快人心,瞧他后來那一臉晦氣。”
楊佩恬淡淡笑著,“不是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吧,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3
他是來找過她,春天,晚上,下了自習,她抱著書回宿舍。
“楊佩恬。”他在一棵相思樹下叫她,黑色風衣,頭發很亂,神色很累,但眼睛炯炯有神。
她驚喜極了,且不及掩飾地跳過去,一把推他的手臂,“你怎么會來!”
他那樣深地看著她,歡喜又有些艱難,但還是說出來:“我很想你。”
她半低著頭笑了,渾身滿是那輕暖的溫柔的喜悅。
他們先在操場上坐著,他是曠了課,坐了兩天的硬座,來看她,來討一句話。
她笑著聽他滔滔不絕,容他坐得很近,容他的汗酸味,容自己難得的溫柔乖順,滿天閃亮的星子,她在心底偷偷對自己說,就繳械投降吧,輸給他,只輸一次,那不是自己甘心地、幸福地輸嗎?
他們去逛夜市,在學校后門的小街上,有好多大排檔和地攤,熙熙攘攘。
他走得快,是無意識的,她走得慢,卻是有意為之。他常常把她丟了好遠,才發現,才肯停停找她,她想,他真傲慢,眼里還是只有他自己。她悲傷地卻越來越清晰地肯定,不能,不能投降。
“明天我不能陪你去玩了,我也建議你早點兒回去,曠課太多總是不大好。”
他訝異于她突然的冷漠,他還是大意,不曾注意在回來的路上,她一直沉默。
“怎么了?今晚我們不是很開心嗎?”
“你也許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們只是老同學。”
“你該知道我喜歡你!”他急了。為什么只有他痛苦、他急的樣子才能讓她放心?
她從容地一笑,“沒有這樣的邏輯,你喜歡我,我就要喜歡你。”
“為什么,你就一點兒機會也不給我,你希望我怎么樣呢?”他無助如一個孩子,“我只喜歡過你一個,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你希望我怎么樣呢?”
她心里一酸,表面上笑得更云淡風輕,“周淵龍,別說這些,好吧?”確信姿勢優美地轉身,“我得回去,宿舍馬上關門了。”
4
聚會散的時候,手機響了,是劉俊的號碼,她得意地笑笑,故意不馬上接,響了四下,才慵懶地接起說:“喂,你好,我是佩恬。”
對方沉吟了一會兒,說:“佩恬,我有事對你說。”
連對不起也不先說一聲,想蒙混過關,她有點兒生氣,“什么事?”
“我想了一年多了,考慮到孩子,一直沒同你商量,但這樣下去,不行。”劉俊的語氣平靜得讓她發慌,“其實咱們的感情壞成這樣,再下去也沒意思了,對孩子也不好。”
“阿俊,這樣的玩笑下次不許你開,媽媽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炒米餅,我明天就回去,好嗎?”她強裝鎮定。
“咱們還是分開吧。”
“為什么?”
“想想你自己吧。”
“我怎么了?我對你怎么了?”
“你對我好過嗎?你關心過我嗎?你愛過我嗎?”
她一時語塞,“我不愛你怎么會嫁你?”
“你只愛你自己!永遠高高在上,我不是太陽,無條件地給,我也有要求,我也要回報。”
“給我個機會,我會嘗試著改變。”
“我下周要去香港參加一個年會,估計要一個月回來,我的東西已經搬走了。”劉俊嘆了口氣,重新平靜下來,“你還是先看看那份離婚協議書,不滿意的部分,可以修改。”
“我不會看的!我要撕掉它!我不會同意!”她歇斯底里地喊,對方的電話斷然掛掉。
連劉俊這樣的男人,都會有今天,她又氣又恨又痛地邊走邊哭。
選擇他,當初,還不是貪他肯無條件地對她好?心細如發的男人,體貼入微的男人,把她捧在手心里怕化了的男人。嫁給他,是舒服的,愜意的,坐享其成的,被愛的好處。
只是這安全滿意,原來也維系不長,她始料未及。
5
次日八點,明嫻打電話來,心情低落,不接,電話卻不依不饒地頑強地響。
“有什么事?”
“佩恬,你知道誰回來了?”
“關我什么事啊!”
“周——淵——龍,他從美國回來了!”
“是嗎?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他姐住我家隔壁。哇,他好帥,瀟灑,穩重,他現在在美國一家跨國大公司任副總裁,說是明年回來負責亞洲區的業務開發呢,重點是他還沒結婚呢。”
她的心砰砰直跳。
“他昨晚一見我就問你,還要了你的電話呢!”
“你都和他瞎說些什么啊!”
“我警告他,少胡思亂想,我們的校花嫁的老公不知有多好,生活不知有多幸福!”
“哦。”佩恬若有所失。
這消息沖淡了劉俊電話帶來的憂患。他回來了,而且還是一個人,她的心乍驚乍喜,整一天都不知干些什么好,時刻神經過敏地守著電話,然而他沒打來。
第四天傍晚,他終于打來電話。
“佩恬,是我,周淵龍。”他的聲音,清晰,沉穩。
“哦?周淵龍——啊,我想起來了,是有這么個同學。”她天真地驚喜了一下。
“我,想見見你。”
她的心跳怦然。
“方便嗎?相夫教子,定是很忙吧。”
“嗯,是挺忙的,我盡量抽時間看看。”
“那好吧,明天晚上,北山下的那間什么啊……啊,是綠島咖啡語茶,離你那兒較近,八點好嗎?”
他學會征求別人的意見了。
“我盡量。”她笑瞇瞇地,淡淡的語氣。
6
她一夜無眠,像個剛戀愛的女孩。
她拿捏不定他的意思,所以也拿捏不定,到底以什么樣的形象出現,如今他是那么優秀。
這一天,她很忙,從頭發到臉、眉、眼、指甲,都修葺一新,腰間的脂肪也“燒”了一次,不知燒掉多少,反正她自覺輕盈。她本來想穿黃色上衣,她的膚色白,黃色顯年輕細嫩,但黃色膨脹感太強;灰色有氣質,但顯老。挑來挑去,她決定穿黑色,收身,而且有神秘感。
她很早出門,早于八點,雖然近,還是打的去。到了門口,想想不妥,就讓司機把車停在路邊再多坐一會兒,太準時,豈不是顯得急不可耐?
她看到他了,他準時到,穿著條紋的休閑襯衫,那么玉樹臨風地推門進去,優雅地拉開椅子,端然坐落,眼神溫和睿智。所有人都在看他,太過卓爾不群的氣質。
時間,給他的,都是最好的。她驀然心酸,他不會知道,時間,拿走的,卻是她最好的。
不能再見,絕對不能。
兩個鐘頭過去了,他第五次打電話來,她接了。
“佩恬,你沒事吧,怎么還沒到?”
她怔了一下,語氣夸張,“噢——對不起,我忘了,我剛才去接我先生了——對不起,不能赴約。”
“那算了,不打擾你了。”他的語氣掩飾不住失望,她是他的挫折,永遠都是。
再見,相見不如懷念。
(摘自《你是我久等的歸人》,北京聯合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