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尋
她和他的戀愛持續了三年有余。
他們是通過相親認識的。那時她35歲,有過一段短暫的失敗婚史,之后讀書、考證、升職、加薪,擁有這個城市里這個年齡的女性差不多都有的一切甚至更多,包括盛放的容貌和充分的自信。她想成家了,所以積極地相親。然后碰到他。
幾乎是一見鐘情。兩個熟齡男女的戀愛,不見得多么熱烈瘋狂,但該有的感覺都有,雙方的行進速度一致,自然平順地一路走近。
只除了一點。他的女兒初二,他說正在青春期叛逆階段,父母離異已經給了孩子太大沖擊,他不想讓女兒知道他在結交女友。所以他們的幽會一直只在她的兩居室。他有時會在這里過夜,給女兒的交代是“出差”。她理解他的為難,相信他需要時間。但他需要的時間實在太長了。第二年,女兒初三,中考在即,不容分心;第三年,前妻再婚,不能想象孩子可以接受爸爸媽媽同時有新家庭;第四年,高二了,女兒學業吃緊,絕對不能受影響。“明年高考,更是沒戲。”聽她傾訴的女友,冷冷地接話。
她慌了,不安地自問:“我怎么遇到這樣一個父愛神圣泛濫的男人?”
哪里是父愛泛濫,他只是情愛不足。這幾年里,他有沒有試過把你帶到他的家人面前,有沒有嘗試讓他最愛的女兒認識你一下?試都不試,怎么就斷言他女兒肯定接受不了你?當今時代,一個十五六的姑娘,會認為四十多歲的父親要為她后半輩子都不娶守貞?如果不是想再婚,一開始他相什么親啊?
那是借口,不是理由。真相是,其實他沒那么喜歡你。你可能是他現階段遇到的一個讓他覺得各方面都不錯的女人,又溫柔以待,他用不著面對婚姻生活中瑣碎繁雜不如人意的地方,又可以間歇性地享受到婚姻溫暖美好的那一面。他待你或許也并非一點誠意沒有,但絕對不足秤。你跟他做個搭伴兒排遣寂寞就算了,別當真,要是還想嫁,趁早斷了吧。
他們不是因為女友的毒舌剖析分開的。她是一個不缺乏判斷力和決斷力的獨立女性,年近不惑,自己是不是被愛、被愛到底是多還是少,誰個不是心中雪亮?癥結無非是直面的勇氣和直面的時間。她以去留逼婚,結果是他聲言愛她,卻萬般無奈地接受了她的決然離開。兩年以后,她云淡風輕地告訴當時的毒舌女友,他在女兒高考那年,娶了自己的博士生,一個二十幾歲的姑娘。“他女兒也沒瘋。”她笑著說。
所謂的萬般無奈,不過是還不夠愛。當他心存猶疑、無可無不可時,女兒的情緒是問題,課業考試是問題,父愛情深是問題;當他碰到非要不可、一心想娶的女人,女兒不是問題,高考不是問題,父愛不是問題,一切都不是問題。
不是不愛,不是沒用到真心,是不夠愛。很多時候,我們覺得似乎挺愛的了,真的自以為夠愛,然后也不遺余力地、甚至略帶夸張地表達了這種愛,以至于話說過了,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認原來并沒有那么愛。只有在遇到重大選擇、決定去留取舍時,我們才清醒地意識到,并且至少跟自己承認,原來在這愛之上,我們還有更愛的。那些更愛,有時候會因為歲月蒙塵,有時候會淡如白開水,你以為它毫無滋味,它也似乎確實沒什么味道,偏偏就是生命中的不可或缺。在作決斷時,這些更愛、更重要才會從心底深處浮現出來,影像清晰、力量執拗。因為那時候要面對“舍得”。看你為了爭取什么,舍得出什么。
人生有沒有不可戰勝的困境和無可奈何?有的。有沒有不能碰觸、不可挑戰、一試也不能試、一想就得退避三舍的無奈?那不叫無奈,叫神圣不可侵犯,或者說,不值得為了你而侵犯。很少有人肯承認自己不夠愛,大家都愿意顯得情深情重,而不是情薄情淡。所以會本能地尋找理由,這時候“無奈”是最好的遮擋。哎呀,我不是不愛,是沒辦法。你都沒試著辦,怎么知道無法?
話說透亮些,不夠愛才是人生的常態。夠愛,是耗盡心神、全面透支的一種投入,有的人一輩子有個把次,有的人一輩子都沒一次。有興趣,被吸引,挺喜歡,以至于生出些愛意,一時不舍一時難忘,才是比較容易遇到也比較容易承受的狀態。人生多的是有點愛、不夠愛,這無須遮掩,也用不著慚愧,肯坦率認賬,能包容寬諒,就算對人對己有誠意的交代。
不必對不夠愛你的人心生怨懟。畢竟,還是有愛、真心在的。況且,很多時候,我們其實沒機會知道什么叫作“夠愛”,常態的生活,迫到非此即彼的抉擇時有限。真正幸運的人,是沒機會知道夠不夠愛的人。不用去辨析這種具有天然傷害性的問題,屬于命好。但如果碰巧經歷過“不夠愛”的愛,也不是壞事。它會在比較中相形映襯出你遇到的“夠愛”,在“夠愛”來臨或者被意識到的一刻,惜之重之,絕不錯失。
(周繼紅摘自《新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