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老街坊

陳春喜

我是一個老北京人，50年代生人，生長在宣武區牛街地區一條普通的小胡同的大雜院里。在牛街居住的普通老百姓，絕大部分是回民，我也不例外，也是回民。

我們這條胡同叫吳家橋四條（當然，還有頭條、二條、三條，在這里就不說了），我們這個大雜院是5號，在這個大雜院里住著七戶人家。您想，本來不大的院子住著7戶人家，那熱鬧的情景就可想而知了。

這個大雜院有南房三間住人，另一間則是門道和院門（院門外就是胡同了），這三家第一間住的是楊老伯一家，中間的一間就是我們家，里面一家住的是劉伯伯。東屋住的是兩家，一家是萬伯伯，一家是魯姥姥。西屋是兩間，住的是黃伯伯一家。北屋是正房，住著這個院的房東，三大間半（北京人講究，正房三間跨半間），一磚到頂，一水兒的青磚，磨磚對逢，青瓦起脊，很是氣派；三層的臺階，都是條石；屋的上半部是實木的窗，鑲著大塊的玻璃，窗臺下才是青磚墻；門也是實木的，上半部也是鑲著玻璃，屋里是方磚墁地（青磚）。可以說這個院兒北屋最好，而東、西、南屋就遜色多了，就是老北京低矮的普通房了。在正屋前還種著三棵樹，一棵棗樹，一棵桑樹，一棵椿樹（臭椿）。這三棵樹給不大的小院增添了無限的生機，非常好看。

我還是從南屋說起吧。南屋除了一間門道外，第一家住著楊老伯一家三口，楊老嬸和一個男孩，叫喜忠。楊老伯我管他叫“老伯”（發“掰”的音），是北京公交車（那時叫公共汽車）某路的售票員，他個子不高，偏瘦，但總是笑瞇瞇的，還經常跟我鬧著玩兒，是非常好的一個人，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記得1962年的端午節前夕，我上小學四年級。早晨我剛要上學，楊老伯從他家探出頭來，沖我直招手：“小四，來，過來！”我來到他面前，他說：“給你的，小棗粽子。”不容我說什么，拿過我的書包，就把粽子塞進我的書包里。當時我的心里熱乎乎的，覺得楊老伯真好呀！您想呀，1962年，我國剛過了三年自然災害，窮呀，什么東西供應都緊張，買點兒東西不是要票就是要本兒，這四個粽子可以說是奢侈品，我能不感動嗎？

楊老伯在工作上也很辛苦，那時公共汽車上的售票員要有真功夫，不像現在的售票員有固定的座位，那時他們都得隨著乘客上車下車，尤其是早晚上下班高峰，擠車就顯出了售票員的真功夫，擠上車之后，就更忙了。賣票，收錢，報站名，嘴里總是不閑著：“哪位給老大爺讓個座？”“勞駕，您往前來，讓那個小孩扶著把手。”“謝謝您吶！”您瞧他多忙。

后來我上山下鄉到了寧夏，回北京探親，也找楊老伯，托他給我買一張北京通用汽車月票。那時普通月票3塊錢，只能坐市區公共汽車。3塊5是專線，意思是說，除了市區，郊區只能坐一條線，比如北京到昌平，其他各縣不能坐。而通用汽車月票要5塊錢，就是說，在北京地區，不管市區還是郊區隨便坐。第二天，楊老伯就把買好的月票送到我的手里。那時年輕的我和小伙伴到處坐車去玩兒，真是開心！

南屋的第二家就是我們家，第三家是劉伯伯一家。劉伯伯一家三口，劉老嬸和叫小美的女兒。小美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個非常好看的小女孩。劉伯伯長得富態，稍胖，面相特別的慈祥。他在西四清真小吃店上班。劉伯伯做得一手清真小吃，手藝特別棒，我吃過他親手做的切糕、驢打滾等小吃，那味道至今難忘。1964年的八月十五中秋節，他給我家送來了四塊自制的提江月餅，真是好吃。有一次閑聊，我說：“劉伯伯，您做的月餅真好吃，能教教我嗎？”他說：“行，我就教你做五仁月餅和酥皮點心吧。”我說：“酥皮點心好做嗎？”他說：“好做，關鍵是餡兒……”稍后又說：“咱們在家自己做，簡單點，要是到了點心鋪可就復雜多了，也講究多了，別的我就不說了，你有興趣自己試試吧！至于月餅，我這兒有一個模子你看看。”說著拿出一個模子讓我看，樣子是紅棕色，上邊是一個圓槽，里面是凸凹的花邊和圖案，下面是一個把。他說：“這個模子是棗木的，做月餅專用。只要把包好的月餅坯放進槽里一按，再磕出來就行了。”

事過多年，劉伯伯教我做的月餅和酥皮點心，我只做過有數的幾次，畢竟做點心又費事，又麻煩。想吃了到點心鋪買點兒多省事。但不管怎么說，劉伯伯畢竟教了我一門手藝，想想還是不錯了。

西屋住的黃伯伯是個蹬三輪的，是一個憨厚的老實人。而黃二嬸是一位家庭婦女，比較潑辣的那種。一兒一女，兒子崇良和我差不多大，我們經常在一起玩兒。不知是誰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勞低”，整條胡同的小伙伴都這么叫他。那時我們那條胡同的孩子經常在一起玩兒，一起做游戲，什么彈球兒（玻璃球兒）拍洋畫兒、扇三角（煙盒）等，玩得非常開心。偶爾也發生一些矛盾，小孩之間打架的事兒也常有，而受氣的一方就會跑到另一方的院門口，去告狀，站在院門口，嘴里喊著“瞧你們家×××來哎！”×××家長聽見了趕忙跑出來處理此事，或拽過自己的孩子打上幾下算完事。

有一回，崇良和胡同的小七玩方寶，不知怎么就打了起來，小七吃了點虧，于是就跑到我們院門口告狀：“瞧你們家勞低來哎！”黃二嬸那時正在家里做飯，好像正在和面，于是挲著兩只面手跑了出來，喊道：“誰管我們家崇良叫‘勞低呢？小丫挺兒的，別走，我饒不了你！”小七一看，嚇得狀也不告了，撒丫子就跑了。

另外還有一件事順便跟您提一提，黃二伯家養了一只大黃貓，非常機靈，是個賊貓。過去老北京養貓的人家不少，黃二伯就是其一。為什么說是賊貓呢？夜里這只貓在胡同里竄房越脊，時不時的往家叼東西，有時是肉，有時是大條的魚，還有一回竟叼回來一只大燒雞，蹲在房檐下，嗚囔嗚囔吃得真香。為了這些事，黃二伯傷透了腦筋，幾次把貓裝進麻袋，出城（廣安門外）好遠把它扔了。可是黃二伯還沒到家，大黃貓倒先回來了。這類的事發生了好幾次，也沒把貓扔掉。

像我也丟了好幾回肉，大冬天的，快過年了，我在聚寶源買了三斤羊肉（7毛1一斤），那時沒有冰箱，天兒挺冷，放在外面小棚兒里也壞不了。我把羊肉放在一個鍋里，蓋上蓋，蓋上又壓了一塊大磚頭，您猜怎么著？半夜聽到“咣啷”一響，我連衣服都沒穿，伸頭一看，得，肉沒了，鍋也從窗臺掉在了地上，您說多氣人！

東屋里住的是萬伯伯一家四口，萬嬸和一兒一女，萬伯伯是天津人，可他在首鋼上班。萬伯伯當時40歲左右，個子不是很高，卻是個精壯的漢子，臉上棱角分明，一身的腱子肉，很是精神，難怪，標準的工人階級嘛！

1964年9月的一天，學校組織我們六年級學生到首鋼去參觀，首鋼那時在廣安門外，在首鋼巨大的廠區內，我看見了首鋼工人熱火朝天工作的景象，這時大天車開過來了，我看見萬伯伯身穿一身藍色的工作服，頭戴安全帽，脖子上圍著白毛巾，脖子上還掛著一個哨，手里拿著一面小旗，精神抖擻地站在天車的踏板上。他看見了我，沖我招了招手，我覺得萬伯伯真的很精神！

萬伯伯還很風趣，有一天他在院里，坐小板凳上，叫著我：“來，小四，咱們做個游戲。”說著他拿出一副樸克牌，對我說：“你隨便抽一張，我用鼻子一聞，就知道是什么牌。”我不信，隨手抽出一張遞給他，他拿起來放在鼻子下一聞，說：“是方塊6。”說完，把牌翻過來一看，果然是方塊6。我連抽了幾張，他都準確無誤地說了出來。我感到很奇怪，心想：這太神奇了，他是怎么聞出來的呢？事后我才發現，原來在他的板凳底下有一面立著的小鏡子，我這才恍然大悟。

又有一次，我放學回家，萬伯伯又叫住我，對我說：“今天再猜。”我一看，萬伯伯沒坐板凳，是站著，看他怎么猜？可是我連抽幾張牌，還是被他“聞”了出來。我心想，這又是怎么回事呢？我一看他穿的上衣工作服上面的小兜里，兜口被撐了起來。我伸頭一看，原來是一塊鏡子的小碎片兒，我用手捂著他的兜兒，說：“您再猜。”他沖我哈哈一笑，說：“你真聰明。”

其實萬伯伯才是真聰明，在上個世紀70年代，他自學醫書，學習針灸和推拿，掌握了人身上的穴道，對醫療保健起了不少的作用。那時，我已經是青年人。他跟我閑聊時說起了這方面的話題，告訴我人身上的穴位。我哪兒懂呀，他伸手在我的胳膊上捏了兩下，告訴我這是什么穴，我也沒記住，但感覺胳膊上酸酸的，麻麻的。他認穴之準，真叫人佩服。

北屋住的是本院的房東李伯伯一家。說是房東，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北京所有房屋都由北京房管所管理，所以李伯伯一家也和普通老百姓一樣，沒什么特殊的。李伯伯在鐵路部門工作，常年在外地（寧夏石嘴山機務段），只是每年可享受國家的探親假，才能回北京住一段時間。李大嬸在教子胡同副食店的蔬菜組上班。他們家人口較多，除了李伯伯和李大嬸，還有李爺爺、李奶奶，他們生有五子一女，分別是文奎、文才、文山、文明、文慶，最后生了一個老閨女文艷，視為掌上明珠。李家五兄弟自然也是同院的發小兒，經常在一塊兒玩，沒說的。

那時是個困難時期，人口一多，吃飯吃菜就是大問題。人常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李家五兄弟也正在能吃的時候。好在李大嬸在菜站上班，所以吃菜還是挺方便的。像一毛錢能買上半筐缺幫少葉的洋白菜，有十來棵，夠吃幾天的。一毛錢也能買上半筐有點毛病的茄子，也能吃幾天。可是連著幾天老吃一種菜，誰都有煩的時候。一天傍晚，老三文山問李嬸：“今天吃什么呀？我這兒餓著呢！”李嬸說：“還能有什么！窩頭，綠豆粥，獨茄子。”老三說：“您就會獨獨獨，不會做別的？”

那么，什么是“獨茄子”呢？反正菜譜上沒有這道菜。我當時也不理解，事隔多年我才明白，“獨茄子”其實就是涼拌茄子。這種做法，在當時困難的情況下，非常實用，它既省油又好吃。

說了這么多，其實都是美好的回憶，像我提到的喜忠、崇良、李家五兄弟等都是同院發小兒。您可以想象，當時我們這個大雜院是多么的熱鬧呀！7戶人家和睦相處。逢年過節，有時也不管什么節日，只要有點特殊的好吃的，同院的人都能嘗到，大家共同享受。如果誰家洗衣裳晾在院中的鐵絲上，您盡管去上班，下雨都不怕，自然有人給您收起來，您就放心吧！

如遇上大事兒，全院都幫忙。比如李爺爺那年無常（死亡）之后，全院的人都忙前忙后，買菜、做飯、炸油香等，大家全包了，直到喪事辦完為止。像婚喪嫁娶的事，還有幾起，我就不一一說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幾十年匆匆而過。現如今，牛街經過拆遷，小胡同沒了，自然那些老街坊也不知搬到何處。可是他們的音容笑貌卻永遠留在我的腦海里，每當想起來，總是那么溫馨，那么親切，那么令人難忘……

（編輯·宋冰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