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剝玉米當然是全家老少都要參與的大事。
秋天的傍晚,有些涼意,月亮早早地就升上了天空,掛在某棵梧桐樹的樹梢上,幽幽地將皎潔的月光投向整個村莊。如果我能爬到月亮上去,一定會看到整個村子的男女老少,此刻都和我家一樣,坐在院子高高的玉米堆前,一心一意地埋頭剝著玉米。有時候玉米里隱藏了整個秋天的小蟲子們,也會出來熱鬧熱鬧,鉆到你的鞋子里、袖筒里,或者脊背上。它們一個一個都吃得圓滾滾的,有時候因為太胖爬不動,就會直接從高高的玉米堆上骨碌下來。小孩子們也學它們,爬到高處去,滑下來,再爬上去,又滑下來。于是院子里便會響起大人們的叫罵聲,讓他們趕緊滾回床上睡覺去!只有像我這樣的笨孩子,躲在角落里一個一個地剝著玉米,最后被大人們忘記了,自己坐著睡過去了。朦朧中聽見母親叫我,才一個激靈醒過來,看到大人們已經剝完了大半,并將玉米編織在一起,準備明天掛到梧桐樹或者平房上去了。我有些愧疚,為自己偷了懶。于是無聲無息地拍落身上的玉米須、小蟲子和灰塵,啪嗒啪嗒地走去上了床。眼皮沉沉地合上的那一刻,我聽到院子里疲憊不堪的父母在絮叨爭吵著什么,可是我已經顧不得了,一腳就踏入了夢鄉。
剝玉米的盛事,要持續很多天。在綿綿的秋雨來臨之前,家家戶戶都趕著要將玉米剝完了,掛到院子的角角落落里去。但凡能夠砸進釘子的墻上,都會掛滿了玉米。所有的梧桐樹,也全變成了金黃色,從上到下,里三層外三層的,猶如披了一件黃金鎧甲。平房的四面墻上,當然更是掛得滿滿當當的,以致于我猴子一樣爬上去,又猴子一樣爬下來,因為實在是沒有站的地方了。不過站在高處看四面八方,會覺得此時的村子,跟個披紅掛綠的新郎官似的,很闊氣,也很土豪。女人們就站在這片金黃色里,邊嘮叨著自家的男人偷懶,邊順手操過棍子來,打某個將尿呲在“玉米樹”上的熊孩子。
如果趕上陰雨綿綿的秋天,玉米一掛上樹,就得立刻給披上塑料做的雨衣。我站在屋檐下,看著雨啪啪地打在塑料上,而后又順著玉米滑落下去,在地上滴出一個一個的小坑。我于是有些無端地發愁,想著玉米要是發霉了怎么辦呢?所以天還是快快地晴起來吧,等著曬干了,我們全家好進入下一個浩大工程——剝玉米粒。我這樣想著,聽見母親也在身后長長地嘆氣,于是整個下雨的秋天,一切便都是陰郁的、潮濕的,快要生了霉,腐爛了一樣。
所以天一放晴,看著掛在外層的玉米差不多干了,父母便又帶領我和姐姐摘下來,扔到大鐵盆里去。一整個冬天,我們的任務就是剝玉米棒,不停歇地剝,好像我們生下來就只做這一件事一樣。母親是負責用剪刀將玉米插出一兩道“壟溝”的人,這樣方便我們順著壟溝去剝。她還教我和姐姐,用一個剝完的玉米棒,代替手去剝另外一個玉米棒,這樣可以更省勁,也不致于讓手很快地紅腫疼痛。
夜晚的煤油燈下,一家人關起門來,一邊拉著家常,一邊剝著玉米棒。玉米粒噼里啪啦地落在大鐵盆里,單調地附和著夜色中墻根下蛐蛐們的鳴叫。有時候我和姐姐偷懶,跑到床上去玩過家家。隔著蚊帳,看到父母的影子落在對面墻上,一高一低,忽而抬頭,忽而彎腰,好像皮影戲一樣好玩。于是我和姐姐也將手高高地舉起來,模擬出羊、馬、兔子或者小狗等動物。兩個人玩著玩著,還會一語不合,爭執起來。父親聽了心煩,讓我們要么下來剝玉米,要么趕緊躺下睡覺。我和姐姐怕父親脾氣再大一些,將玉米棒砰的一聲砸過來,也便消了聲,躺下乖乖地入了夢鄉。
夢里都在做什么呢,現在已經忘了,大約,也是在無休無止地剝著玉米吧,一直剝到冬天快要過去,掛在院子里的金燦燦的玉米棒,全都進了麻袋,運進糧庫里去,換成我們需要的燒餅、衣服、咸菜或者針頭線腦。
(編輯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