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
千百年來,蒼茫的北方草原上回蕩著一種歌聲,它綿長悠遠,字少腔長,近乎無字。初聽,你會被它優美的曲調所吸引;再聽,你會為它與天、地、草原渾然一體所帶來的意境而震撼。這就是長調。
長調少字,因為要傾訴的太多;長調悠長,因為要襯托草原的天遼地闊。正如作家艾平的散文《長調》中所描述的那樣:“你的長調沒有歌詞,旋律很縹緲,以至聽不出小節線來。一個‘啊的發聲,在任何一個高音點上無限延長,幾近草原無形的古風,慢慢蕩開,在露珠晶瑩的草尖上,在舒展滑翔的鷹翼上都留下震動,卻無法捕捉。”
長調是游牧生活的回響,是馬背民族的心曲,是滄桑歲月的見證。但長調所蘊含的精神實質始終不曾改變,它以亙古不變的深邃與包容化為北方游牧民族的文化精神。
正是在草原上亙古長風的吹拂下,在穿越時空的陣陣長調聲中,作家艾平一路走來,在生活的磨礪之下,褪去了最初的青澀,長成了木棉一樣的女子。當她用帶著詩意與哲思的目光回望走過的歲月,于是感悟匯聚成了文字,詩情化作了意境,沉思溶進篇章綻放出智慧的光芒。這便是散文集《長調》的由來。
敏而多思幾乎是所有作家,尤其是散文家身上最明顯的一個特點。敏銳地捕捉到生活的每一次律動,再經過歲月的淬煉,文學的滋養,思想的過濾,才會有一篇篇美文的呈現。散文大家秦牧就曾說過:“我所寫的,都是曾經使我激動、感奮、歡樂、忿恨或思索、尋味的事情”。這就是陸機所說的“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
同樣,散文集《長調》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內容記述了作家自身的經歷。從動蕩的年代講到了多彩的青春歲月,又在沉思中娓娓訴說了中年人生的感悟。行文過程中,作家很注意用筆的分寸與節制,追憶磨難時不止于悲傷,敘述歡樂時不流于輕狂,反思人生時不矯飾偽裝。寵辱不驚,淡泊明志,字里行間處處折射出一種歷經滄桑與繁華之后的大氣與從容。
身為女性的作家艾平,從自身的經歷和立場出發,不可避免地會去思考女性在歷史與現實中的生存狀態。在《最美女子中年時》《家》《女人與服飾》《女兒當自立》等篇章中,作家用探索的目光觀照女性的靈魂,在鍋碗瓢盆交響曲中尋覓著女性自我突破的可能和方向。即便是《長調》與《舞魂》兩篇文章亦是在書寫女性的命運,馬背民族的女子固然多了幾分豪放與堅毅,但無論是美麗的巴爾虎女子,還是歷盡滄桑的鄂溫克族老額吉,同樣是在奉獻與犧牲中堅守著千百年來多數女性的人生。雖說世間男子同樣有坎坷,但是女性因為特有的柔弱與母性,讓這些坎坷有著別樣的酸楚。正如愛唱長調的那個蒙古族女子,命運也給了她長調一樣的人生——曲折多變,卻又欲訴無語。
即便如此,作家也并不想高張女性主義的獵獵旗幟,對于女性天然的使命與責任并不想拒絕或推卸,畢竟合理的兩性關系不是任何一方壓倒另一方,而是“方舟并騖,俯仰極樂”的和諧世界。所以作者說:“如果生活是一團麻,她要把亂麻梳成一股繩,拽著生活往前走;如果生活是一座山,她要把大山扛在肩上向前走。”
但是與此同時作家也意識到:“可一味地相夫教子賢妻良母,又是任何一個有點自我意識的現代女性定然不肯俯就的。若能夠事業生活兩者兼而承之,在時代的大潮中推波助瀾,發光發熱,當然是女性最為理想的人生姿態”。于是,作家在物質生活的困囿中尋覓著精神的超越,終于在現實的重壓下找到了靈魂升華的途徑,這就是——讀書。她說:“書外的女人是和小人在一起,整日里空空蕩蕩、輕輕飄飄、瑣瑣碎碎像流云浮水,一任東風無憑依;書中的女人和巨人在一起,恰似那霜天白樺,不語婷婷,冷暖自知,年年有新綠。”
在散文集《長調》中處處可見作家對書籍的熱愛,讀書讓她忘卻現實的煩惱,遠離塵世的喧囂,在文學的世界里固守著靈魂這一方凈土。她深信唯有這樣的女子才會是“堅而不脆、韌而不屈、夯而不拙、智而不詭。不止白云、不止細雨,遠航的時候她是百舸中的一面帆,淫雨的日子里她是太陽中的一束光芒。”
在書籍之外,作家又把目光投向自然。閱盡千峰翠色,始終最愛天邊那一片質樸而蒼茫的高原,因為對作家而言,那“墨線般隱約著的遠山”是靈魂的皈依,那廣袤蒼翠的草原是根之所系。“我發現自己的這塊土地得天獨厚,因為它的名字叫呼倫貝爾。”淡淡的幾句話道出了作家對故鄉濃濃的眷戀之情。這是一種天然的血脈相連,代代相傳,不曾中斷,正如作者這樣寄語女兒:“她是這塊土地的女兒,只要能健康快樂地生長,必然以其獨具的敏悟,確認自己愛什么、需要什么、離不開什么。她所憑借的方式,不是遺傳學的,也不應該是道德意義和教科書上的,而是陽光襁褓中葉脈與血管的溝通,生命和生命的對接。”
作家對于自然的熱愛還源于思想深處根深蒂固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她說:“人的生命不過就是樹的一枝、草的一莖、水的一滴。一旦從自然被分離出去,就會變成無根的雪花,不知終將泊為何物。”這種觀念的形成既是從“文化襁褓”中得到的哺育和滋養,也是由一種質樸的生命觀所衍生出來的對大自然本能的親近和向往。正因為如此,作者才會對破壞自然的行為發出憤怒的聲討,因為那是人類的一種自我毀滅。這些以“天人合一”的樸素哲學觀為基礎,以使命感為出發點,以熱愛為動力的描寫自然的篇章,其寫作的目的不僅僅是要謳歌自然,更是對誤入歧途的現代文明肆無忌憚地破壞大自然的一種批判和控訴。
在描寫自然時,作家感物詠志,文思雋永,對自己的筆觸有著極強的控制能力。有時細膩委婉,如溪水潺潺,雨雪霏霏。如狀寫飛雪迎春:“太陽的光束注入每一朵雪花的身心,溶化開始了。璀璨隨大地逶迤起伏,有如克萊特曼玫瑰色的琴聲從我心間流過。想說話,想把許多許多的故事講出來,情緒像伊敏河的春潮那樣攜著冰排打著漩渦在生命里沖動。我感到一種久違的篤實和博大。這幸福感使我足以為它含辛茹苦,無怨無悔。”
有時又粗獷豪放,似大江奔涌,萬馬奔騰。如描繪草原上的馬陣:“它攜著升騰的塵煙,獵獵地在風中揮舞鬃尾的旌旗,揮動響鼓般的蹄聲,由遠而近地走向你。遠看像珊瑚色的云塊,在天地交接處狂躁地、肆意地、瘋了一樣地變幻著形態,極致時竟劈頭直立,像下山的猛虎,轉眼之間就排山倒海地來了。大雷雨、白毛風、荊棘縱橫的荒原、河流、冰排都在頃刻間被它懾服、撞碎、覆沒……”
汪曾祺曾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其實,散文更是在寫語言,語言的粗獷與精致,平易與深奧,質樸與華麗都將直接影響一篇散文的風格。一篇精美的散文必是由語言構筑的一個精致的世界。《長調》的作者對語言有著極強的感知和控制能力。既能吸收古今中外文學名著中的富有生命力的成分,又能靈活地運用詞的本義、轉義、引申義與比喻義,再將其冶煉、融合而成生動、活潑、簡潔、明快,富有邏輯性和表現力的語言。如“美是不裝巧趣,貴在諧得天真。美是行云流水,貴在清暢自然;美是來自精神的自知自信,貴在篤實澄明;美是物我冥合,漸漸修煉的結果。”
更為難得的是,作者常巧妙地利用語境,讓平凡的詞語出新出奇,做到譬喻獨特,妙趣橫生。平易的語言不代表平淡,作者的語言往往平中見奇,有時將兩個完全不搭界的詞連在一起就變成了一個新奇的意象。有時淡淡的幾句話就勾勒出了一幅蒼茫深遠的意境。如《長調》中的一段:
“無論我在什么地方聽到這種民歌,眼前總是浮現出那樣的生活場景:吱吱扭扭的勒勒車輪子,碾落無數青草,把歲月搓成一條羊腸小路;牧人信由疲憊的紅馬馱著蒼茫的心緒,無始無終地流浪,長長的套馬桿墜在手上,掠過九曲十八彎的莫日根河;浪花一閃,鉛云般的畜群追逐而來……原始游牧是沒有終極的漂泊。地廣人稀,命運多舛,牧歌因此像草原一樣遼遠,也充滿了渴望和憂傷。”
將“歲月”比作“羊腸小路”,就地取材,又非常貼切,到過草原的人都會在眼前立即展開一幅草原游牧的畫卷,同時迎面撲來的還有一種歷史的滄桑感。
在一些哲理性的散文中,作家的語言又是將深邃蘊藏于質樸之中,沖淡中見雋永。秦牧先生提倡一種“老朋友在林中散步或者在燈下談心的方式”來進行一些哲理性散文的創作。在《長調》中也有很多這種“林中散步,燈下談心”的漫話隨筆式的散文。這些漫話與隨筆無論是敘說人生感悟,還是論述創作心得,都能做到真誠坦白,直抒胸臆。不故作姿態以表清高,不用晦澀詞句以示深奧,比如她說:“女人四十歲,靠智慧引導熱情支撐理想,雖然不可能把每一個角色都演得美輪美奐,但可以一點一滴,把每一個細節都視為一個莊嚴的開始,把可以做到的事情做得認真并且出色”,字里行間沒有豪言壯語,不見高談闊論,更尋覓不到孤芳自賞,有的只是真誠的思考,坦然的傾訴和殷切的期待。
此外,《長調》中還時常用一種自我調侃式的幽默語言不動聲色地散發著智慧的光彩。這是一種經過提煉的口語,鮮活中透著幽默,親切中帶著質樸。正所謂“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
散文寫作時常是信馬由韁,文無定法;細處落筆,以小見大。即使是在進行文學評論,或者是在闡釋一些創作理論與原則的時候,作者也深得秦牧先生“寓理論于閑話趣談之中”的真諦,在揮灑自如的談天說地中,將文藝的一些理論、表現手法、創作原則等娓娓道來,使枯燥的理論讀起來興味盎然。同時,作者還能站在一個獨特的角度,對事物進行深入的思索和深度的開掘,最后再點化,使之升華,形成一種哲理和情思。縱然字里行間時時流露出女性的柔婉與細致,但最終總能以恢宏的歷史視角去品讀人生,感悟歲月。
《長調》中時常提到孔夫子的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是啊,高原上浩蕩奔騰的河流沖刷走了多少年華!唯有長調穿越時空,像一朵永不凋謝的薩日朗花。長調,那如泣的顫音,是草原上的一曲千古戀歌。長調,那悠長宛轉的旋律,就像九曲十八彎的莫日格勒河。如今蒙古長調作為民族的象征,已經走進了世界的各個角落,但是它的特色往往被都市的繁華淹沒。長調,唯有在蒼茫的草原上,伴著浩蕩長風,悠悠白云,萋萋芳草,才能聽出歌中的那些滄桑歲月,曠古寂寞。
同樣,品讀作家艾平的《長調》也適合在寂寂長夜中,幽幽燈光下,安撫好浮躁的心緒,忘卻俗世的喧囂,再用心靈去貼近書中的那些歲月,這時才能體會到:長調悠遠,唱盡了草原的天遼地闊,世間的悲歡離合;歲月如歌,吟唱著人生的風雨坎坷,生活的喜怒哀樂。可以這樣說,散文集《長調》中的每一個篇章都在昭示著人生,感染著讀者。每一個字里行間都在訴說著:盡管歲月漫漫,但是長調里的人生始終執著。
責任編輯 五十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