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千
如今物理學家對哲學家彬彬有禮的場景實在是不多見。物理學家們甚至很少去掩飾自己對于哲學的傲慢態(tài)度,史蒂芬·霍金在《大設計》一書中,開篇就寫道:“哲學已經(jīng)死了。”正因為如此,2015年12月7日至9日在德國慕尼黑大學舉辦的一個物理學研討會上,2004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戴維·格羅斯(David Gross)面對全場100多位理論物理學家、哲學家和歷史學家,仍然轉(zhuǎn)述了費曼那句著名的論斷:“科學家需要哲學,就像是鳥兒需要鳥類學家一樣。”(意為哲學對于科學研究毫無價值。)
話雖如此,這么多的理論物理學家、哲學家和歷史學家聚到一起,仍然會顯得很不尋常。這些人在慕尼黑大學參加一個名為“為什么相信一個理論?根據(jù)現(xiàn)代物理學重新思考科學方法論”(Why Trust a Theory?Reconsidering Scientific Methodology in Light of Modern Physics)的研討會。物理學家們,或者說是理論物理學家們越來越感受到了危機,他們不得不與哲學家和歷史學家們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一起討論這個老問題的新答案:什么是科學?如何判斷一個理論是否成立?
這個研討會由著名物理學家喬治·埃利斯(Geroge Ellis)和喬·西爾克(Joe Silk)共同舉辦,他們甚至喊出“為科學的靈魂而戰(zhàn)”這樣的口號。什么是物理學?什么才是一個可信的科學理論?一個永遠都無法得到驗證的理論對物理學有什么用處?科學與偽科學之間的界限究竟在哪里?美感究竟能不能成為判斷一個理論是否成立的標準?隨著理論物理學的發(fā)展,弦論、多重宇宙理論,以及其他一些可能永遠都無法得到驗證卻又迷人的理論,讓物理學家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迷惑。
物理學是在17世紀,牛頓力學誕生之后,才成為一門精確的學科,而檢驗一個物理學假說是否成立,是否最終可以成為進入教科書的科學理論,在學術界一直有一個明確的標準:一個理論必須對人們此前沒有發(fā)現(xiàn)的自然現(xiàn)象進行預測,而后經(jīng)過實驗反復驗證,才能夠被科學界所承認和接受。但是理論物理學家們發(fā)現(xiàn),最新的物理學理論,正在逼近自然的極限,幾個世紀以來物理學家們所習慣的方法論似乎不再適用了。
人類對于宇宙的觀察越來越趨于極限。目前物理學界廣為人知,在流行文化中廣泛傳播的一些理論,描述的正是這些趨于極限的領域。弦理論被眾多理論物理學家寄予厚望,認為它是目前唯一一個可能統(tǒng)一自然界四種基本相互作用的“大統(tǒng)一理論”。實際上,弦理論已經(jīng)在數(shù)學上統(tǒng)一了這四種相互作用,但也僅僅是在數(shù)學上。弦理論除了提供一種漂亮的數(shù)學形式之外,并未對自然現(xiàn)象進行任何預測,因此很難通過實驗對其進行驗證(它可以根據(jù)實驗結果進行調(diào)整)。那么,弦理論是否可以被認為是一種“科學理論”?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其他什么選擇?
與之類似,還有目前廣為流行的“多重宇宙”(Multiverse)理論。這個理論可以解決現(xiàn)在宇宙學家們面對的諸多難題,但是對于一個只提供解釋,無法驗證,也無法預測新現(xiàn)象的理論,它怎么樣才能獲得所有宇宙學家的信心?
一個正確的科學理論,是否一定要具有某種美感?或者說,在無法被驗證的情況下,物理學家們能否通過一個假說在形式上的“美感”來判斷它的對錯?事實上,很多弦論學家正是以弦論在數(shù)學形式上的美感來作為證據(jù)說明弦理論的正確性,這自然讓人聯(lián)想起愛因斯坦在推出廣義相對論之后,對于這個理論強烈的信心(即便如此,人們也是在廣義相對論被實驗驗證之后才接受了它)。問題在于,人類對于美感的判斷標準不同,而且漂亮的理論未必總是站得住腳。相比于一個正在加速膨脹的宇宙模型來說,一個靜態(tài)的、一成不變的宇宙模型顯然更具美感,但是宇宙學的觀測結果無情地打破了靜態(tài)宇宙模型。在19世紀末期,一種理論認為在宇宙空間中充斥著以太,而空間中的原子就是以太的“頂點”(Vertox)。這個理論不僅可以解釋當時的各種物理學難題,同時也具有數(shù)學上的美感,當時一些物理學家認為,這個完美的理論可以讓數(shù)學家忙上幾個世紀,但接下來的結果顯示,宇宙中并沒有以太的存在,“原子頂點”理論自然也就無法成立。
從古希臘時代算起,人類為了驗證原子學說,歷經(jīng)了幾千年的時間,但是對于弦論和多重宇宙理論,情況可能還有不同,很多物理學家認為即使是在理論上,人類也不可能對其進行驗證。人類要觀察的尺度越小,所需要的能量就越大,正是因為如此,人類粒子對撞機的直徑才越來越大,所耗費的能量也越來越高。人類所觀察到的尺度與需要耗費的能量之間呈指數(shù)關系,而弦論所描述的是在普朗克尺度下——也就是宇宙中最小尺度下的物理學,其所需要的能量即使是在理論上人類也永遠都無法達到。與之類似的是多重宇宙理論,人類不可能制造出一款太空望遠鏡,越過自身所在的宇宙范圍,去觀察另外一個與我們的宇宙有著截然不同物理學規(guī)則的另一個宇宙。
可證偽性一直是判斷科學理論的唯一標準。在20世紀30年代,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提出了科學與偽科學之間的分界線。一個理論只有在可以被證偽的情況下,才有可能成為一個科學理論。他以愛因斯坦和弗洛伊德的理論做對比,廣義相對論盡管提出了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結論,但是因為其可以被實驗驗證,并且通過了檢驗,因此它是科學理論;而一個人在成年之后的任何行為,似乎都可以歸結于受其童年時代母親的影響,這個結論無法驗證,因此也就不屬于科學理論。但是這樣一條鑒定科學與非科學的鐵律,如今也受到了質(zhì)疑。哲學家馬西莫·皮柳奇(Massimo Piglucci)認為,可證偽性并不全面。人們對于一個理論的信心,很大程度上是一個連續(xù)的狀態(tài),具有概率性,在0和100%之間徘徊,隨著證據(jù)的不斷增加,人們依照概率來判定一個理論是否算作科學理論,這被稱為“貝葉斯方法”(Bayesian Method)。
是否可以通過貝葉斯方法來判定弦理論是否屬于科學理論?人類科學研究是否已經(jīng)進入到了一個新的階段,需要全新的科學理論和科學方法的定義?在一個理論未經(jīng)證實之前,人類究竟應該對其持什么樣的態(tài)度?目前看來,只有耐心等待,在未來或許就可以出現(xiàn)驗證這些理論的方法。相信弦論和多重宇宙理論的物理學家們將會繼續(xù)他們的理論研究,而其他人將會繼續(xù)質(zhì)疑。科學將會以我們無法預想的方式前進。
(本文寫作參考了《Quanta Maga-zine》的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