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
最后的時光
在沈衛榮的記憶中,子女均在國外的王堯人生的最后兩個多月是在四季青敬老院中度過的。“每次去看他,見他枯坐在小屋窗前,一副孤寂無助、垂垂老去的樣子,我雖難抑傷感,卻很能體會此時他心中的悲苦和無奈。世上大概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王堯老師于海內外藏學界叱咤風云數十年,曾經是何等的瀟灑和風光。”
沈衛榮現在是清華大學人文社科研究院的教授,也是王堯的得意門生之一。31年前,在南京大學學習蒙古史的沈衛榮投師于王堯,學習藏文,后即隨他去復旦和南京大學等學校講學,見證過他明星般的風采。“不管是論顏值、穿著,還是論談吐、學問,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的中國學術界,王老師絕對是一個異數,所到之處便打開一道別樣的風景。”對他當年意氣風發、風度翩翩的樣子,沈衛榮至今記憶猶新。
研究東方吐魯番文化的中華書局總經理徐俊與王堯相識于一次學術會議,因為兩人是南京大學中文系的系友,加之王堯的著作在中華書局也有出版,兩人有十幾年的交情。徐俊和很多老一輩的學者打過交道,謹言慎行、不善交際是這些老先生普遍的特點。王堯在這些老先生里,屬于個性鮮明、口才好會演講的一個。“王堯先生是中外知名藏學家中少有的文史兼通、對出世的宗教和入世的社會、歷史和政治都有精深研究的藏學大家。無論是學術會議發言還是大學講座,說起藏學,王堯先生熱情洋溢,條理清晰,文采斐然,十分有感染力。”
徐俊最后一次見王堯,是年初在王先生家里。“桌子上放著《古代詩歌選》,我問他,怎么對古代詩歌感興趣?他說,他愛看這個。”此時王堯已經不能站起來,徐俊說,“走的時候,他哭了,我心里也難受。”
8月初,王堯因脊椎骨骨折住進了醫院,從此生活無法自理,精神日漸消沉。他曾好幾次拉著沈衛榮的手說:“小沈哪,今生再見了!人生不過如此,我該走了。”沈衛榮真誠地告訴他:“我們大家還等著給你慶祝九十大壽,再給你出頌壽文集呢!”王堯笑笑說好,但看得出他對這算起來已經為期不遠的事情也沒有很多熱情了。“我思量他這一生最想做事,最想對人有用,最講究做人的體面和尊嚴,當他知道自己不但已經做不了什么事情,而且連生命的尊嚴也難以維持時,他就想走了。”沈衛榮說。
學術
王堯師從中國“現代藏學之父”于道泉先生。“在這批學生中,王先生繼承了于先生‘吸取敦煌學研究的中外成果進行藏文研究的思想和研究方法,是所有繼承于先生思想的第一批學生中走得最遠最持久的一個。”已退休的原中國藏學研究中心歷史宗教研究所所長陳慶英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有如此的評述。
陳慶英是改革開放后王堯指導的第一個古藏文專業的研究生。那一屆古藏文專業錄取了四個學生,陳慶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報的是藏語文學方向,后來其他三個同學認為王堯的研究方向“敦煌古藏文專業”對古漢文基礎要求比較高,便慫恿陳慶英去讀王堯的研究生。頭一次見面,王堯便對陳慶英說,這是個冷僻的專業,但是敦煌學在世界上很受重視,而這里面有很多內容與藏文相關。
王堯給陳慶英開了三門課,教材就是自己的三本古藏文專著:《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吐蕃金石錄》、《吐蕃簡牘綜錄》。陳慶英至今記得,王堯給他上課的情境。“他就教我一個學生,連教室都沒有,在他家里上課。先生的口才非常好,有時候幾個詞,就能講一上午。”
“藏學”是一門跨越了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綜合性研究學科,實際上包括語言文字學、考古學、歷史學、地理學、宗教學、文學、藝術、美術、雕塑、繪畫、音樂、舞蹈、民間說唱、戲劇、天文、歷法、藏醫藏藥、建筑橋梁等多種學術領域。而藏語文恰好是入門的鑰匙。陳慶英說,古藏文專業的難度,與漢族學生學先秦諸子的古漢語差不多。因為藏文和藏語有一定的距離,也就是文言與白話的差別。
王堯曾專門談到語言學習的重要性:“相比國際藏學界,國內藏學研究有很多一手資料,具備資源優勢。對于我們來說,關鍵是要懂藏語言,尤其是古代藏語言。學會了語言以后,以文本研究為基礎,方能進行理論研究。否則,就是空談。”
王堯早年就讀于國立中央大學(南京大學前身)中文系,1951年他從南京大學被抽調轉學到正在籌建中的中央民族學院學習西藏語文。作為中央民院第一批學習藏語的大學生,他住在北長街的班禪辦事處后院,有機會跟藏族官員接觸,向他們學習語言。那時,整天都能聽到的“嘎、卡”“噶、阿”拼讀聲,彌漫在北海公園的側畔。
“文革”前的十余年間,王堯有許多的時間在西藏實地考察、學習,并參與一些與西藏政教事務相關的公務活動。貢嘎寺是年輕的王堯進入藏區的第一站,貢噶活佛是他的老師。貢噶活佛出生于四川康區木雅,博學多才,曾擔任十六世噶瑪巴活佛的經師。他著有西藏歷史、宗教、文化等方面的多部著作,在東部藏區威望極高。
貢噶活佛選用西藏哲理詩《薩迦格言》、《佛陀本生紀》作為教材,讓學生們逐篇通讀精讀,這是王堯初次接觸藏文古典作品。后來,王堯將《薩迦格言》譯為漢語,在《人民日報》文藝版上連載了兩個多月,后又結集出版,讓內地讀者了解到藏文韻文經典著作的魅力。
貢嘎山的生活,王堯至今縈懷:“那段時光,既緊張又活躍。”他們到離寺幾十里的玉龍榭村去參加過一次婚禮,第一次直接了解了藏族的禮俗,熱烈的場面、送親迎親各種儀式,酒肉頻頻傳遞,歌舞通宵達旦,尤其是贊禮的人長長地訴說本地本族歷史的贊詞。剛剛入門的王堯還聽不大懂,只能靠著藏族學長斯那尼瑪的口譯才略知大概。
“美麗的姑娘啊,你就像個木頭碗。”婚禮上的歌詞讓王堯摸不著頭腦,為什么把姑娘比喻成木頭碗呢?后來他才了解到,藏族每個人都有自帶碗的習慣,而且都在藏袍里貼身揣著。“碗”是最私有和最親密的比喻。這些鮮活的知識給了王堯很大動力,他從藏族民歌、民間故事、民間戲曲開始了自己最早期的研究。
王堯以《藏語的聲調》一文開始在藏學界嶄露頭角。他說,在廣闊的藏區,“一個喇嘛一個教派,一個地方一個方言”。由于長時期的歷史演變,藏文在所有的藏區都能通用,但文字與口語之間產生了距離,藏區各地方因為山川險阻,交流不便,形成了拉薩、安多、康巴三大方言區。
在以后的幾十年中,王堯追隨過包括東嘎·洛桑赤列活佛在內的很多優秀的藏族學者,一直努力探索書面語與方言之間的發展關系及異同。1956年,根據趙元任對《倉洋嘉措情歌》一書的音系分析,王堯就藏語拉薩方言的語音系統進行歸納,進一步明確了藏語拉薩方言中聲調形成的語音變化現象,并以若干書面語的實例來證明聲調是古代藏語演變的結果。
上世紀80年代是王堯學術人生中最豐收的一個季節。他一生最重要的三部學術著作《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吐蕃金石錄》和《吐蕃簡牘綜錄》都先后于這10年間問世。沈衛榮說:“在此以前,王老師更多是從語言和文學的角度來了解、研究和介紹西藏,從80年代初開始,他才轉入對敦煌古藏文文獻和西藏歷史的研究,而這三部著作的問世除了彰顯他個人的學術臻至成熟并取得了非凡成就外,它在中國藏學學術史,乃至整個中國學術史上,都具有非同小可的重要意義。”
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陳楠解釋說:“關于西藏古代歷史文獻的整理和開拓性研究,西藏古代歷史文獻主要有三大類:敦煌古藏文寫卷,吐蕃時期遺留下來的金石銘刻文字以及從新疆、青海等地發現的簡牘文字。這些文獻是研究西藏古代歷史(吐蕃史)最可信最寶貴的第一手資料。王堯先生對藏學研究最突出的貢獻在于把古藏文文獻引進對西藏古代歷史的研究,開辟了吐蕃歷史研究的新時期,同時對唐史研究、中亞史研究等相關學科亦有著異乎尋常的裨益作用。”
“此外,王堯先生從翻譯解讀敦煌本《尚書》、《戰國策》等藏譯古代文獻寫卷入手,進而研討陰陽五行、八卦、河圖洛書等中國古代文化思想體系在吐蕃社會的影響,有理有據地說明藏族古代的天文、歷法、醫藥等方面從形式到內容均體現了中原文化的影響。”陳楠說,王堯對藏學的貢獻還體現在綜合研究語言、歷史、文獻的基礎上對藏語言所做的歷史分期和方言的劃分,對藏傳佛教經卷的比較研究。”
陳慶英說,王堯是中外知名藏學家中少有的文史兼通、對出世的宗教和入世的社會、歷史和政治都有精深研究的藏學大家。“他早年專治藏族文學,曾以翻譯《薩迦格言》等藏文文學作品、研究藏族戲曲而蜚聲學界;中年則專治藏文歷史文獻,他的專著《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吐蕃金石錄》和《吐蕃簡牘綜錄》等,通過對這批最古老的藏文歷史文書的收集、整理、翻譯和研究,為吐蕃歷史研究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到了晚年,王先生從心所欲,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文章,擅用文學的筆法,將藏傳佛教之甚深密意、藏族歷史之錯綜復雜、藏文文學作品之優美奇特,形象生動地傳遞給讀者。”
“嚴格說來,一部藏族文學史也是一部藏傳佛教史。西藏自10世紀后期進入藏傳佛教之‘后宏期,藏文文獻經歷了一個徹底的佛教化過程,所有藏文的文學和歷史作品都被深深打上了佛教的烙印,以至于根本不存在純粹的世俗文學和歷史作品。換句話說,如果對甚深、廣大的藏傳佛教,特別是藏傳密乘佛教沒有相應的了解和把握,我們就根本無法讀懂任何藏傳文學和歷史作品,更不用說理解這些文獻中所傳遞出的與藏傳密教修行相關的甚深密意了。”沈衛榮說,這也是為何王堯到他學術的成熟、結果期,又回過頭來再對他以前曾經分別用心研究過的米拉日巴、薩迦班智達、宗喀巴和倉央嘉措四位藏傳佛教史上的杰出人物的作品進行高屋建瓴式的回顧和演繹之因。
橋梁
王堯的藏族朋友常說:“聽王堯老師說藏語,就像是聽一位來自拉薩的老貴族在說話。”王堯對西藏的熱愛和他出色的藏語能力,不但贏得了眾多藏族朋友對他的尊敬和愛戴,而且也為他日后在國際藏學界贏得了崇高的聲譽。
1981年8月,王堯首次應邀到維也納參加“紀念喬瑪國際藏學研討會”,這是新中國學者首次參加西方世界組織的藏學會議。
喬瑪(Alexander Csoma de Ksama,1784~1842),歐洲藏學研究的先驅。據說這位匈牙利(當時還屬奧匈帝國的臣民)血統的哲學博士,1823年在慕尼黑大學取得學位后,為了尋訪自己匈牙利民族的根,只身東行,長途跋涉到達印度境內的藏人居住區拉達克就停了下來,進入一座佛教寺廟,學習藏語藏文,一住九年,真正過著禁欲的宗教徒苦修生活。當地藏人說他的生活是清茶糌杷,一盞酥燈,把全部精力用在研討藏文、藏族歷史和藏傳佛教上。1834年,他一口氣出版了三本專著:《藏文英文字典》、英文的《藏文文法》和《藏文大藏經分析目錄》。后來,喬瑪又奉東印度公司派遣,前往拉薩,想進一步去敲開西藏的大門,不意在喜馬拉雅山南麓錫金邊境上染熱病去世。從此,這位行徑古怪的學人就成為歐洲乃至西方世界藏學研究的引路人。匈牙利科學院設有“喬瑪紀念獎學金”,鼓勵青年學習藏學。
在這次國際會議的發言中,王堯脫離手上的英文講稿,用藏語致辭約三分鐘,全場為之愕然。當時,國外藏學界很少有人能講藏語口語。“中國藏學與國外的交流,始于于道泉先生,接力的是王堯先生。在他的帶動下,中國藏學研究逐漸為國際所矚目。”陳慶英說。
在1981年藏學研討會上,王堯與匈牙利藏學家G.烏瑞教授相識,第二年,他應聘到維也納大學藏學―佛學系任客座教授一年,正式接了烏瑞的位置。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內,他是活躍于國際藏學舞臺的唯一一位中國代表。
最初兩次邀請王堯去維也納的都是時任維也納大學藏學佛學系主任的著名印藏佛學大家斯坦科爾納(Steinkellner)先生,他是王堯的好朋友,私下曾經透露給沈衛榮很多有關王堯初訪維也納時的趣事。
“斯坦科爾納先生開了一輛紅色的轎車親自去機場接王堯,王老師不相信這么漂亮的一部車真的就是斯坦科爾納先生自己的車,堅持說這車一定是教授從哪里借來故意唬他的;當他走在維也納的大街上看到街頭有男女旁若無人地擁抱、接吻時,他口中直說這怎么可以呢,腳卻站定了要看個究竟;首次帶他去中餐館吃飯,他覺得飯菜雖好,但價格實在太貴,非要把餐館老板叫出來教訓一番,告訴他北京的飯菜有多便宜。”沈衛榮說,在經歷了這最初的“文化休克”后,王堯馬上就進入了角色,不僅憑借他出色的藏語文能力和對西藏歷史、宗教的深刻了解,圓滿地完成了他在維也納大學的教學任務,而且還利用這難得的機會,四處尋訪,廣交朋友,對國際藏學研究的現狀和動態有了十分全面和清晰的了解。
整個80年代,在國際藏學舞臺上王堯是中國藏學唯一的一個品牌,他常常來往于歐美各藏學研究重鎮,以其博學睿智贏得了世界眾多藏學家的尊重。與此同時,他也是連接中國與海外藏學界開展交流合作的一座不可或缺的橋梁。不少西方藏學大家起初都是通過他的介紹才來到中國,與中國藏學家進行交流和合作。
1994年,王堯作為大陸第一個學者到臺灣政治大學講學,開啟了海峽兩岸藏學界交往的時代。臺灣星云大師評價王堯為“有情有義、風趣可愛之人”。從1983年開始,王堯主編了《國外藏學研究譯文集》,沈衛榮說,這曾經是他和他的同學謝繼勝、陳楠等最早參與生產的學術作品,也是他們這一代人成長過程中獲益最多的海外藏學著作。
“父親很早就意識到在海內外進行文化傳播的重要性。他常常應邀給學生做西藏知識的講座,很多年輕人聽了他的講座后,對藏學產生了興趣,改變了治學方向。”王堯的兒子、目前擔任《歐洲時報》中歐·東歐版社長的王敢在接受采訪時說。
王堯尤其稱道西藏的經學教育傳統,認為現代教育理當從中汲取寶貴的經驗。在他看來,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乃是人生最大的快事。關于青年藏學人才的培養,他曾這樣勸導已為人師、前來就教的座下門徒:“教學生就好比編草鞋,編著編著就像樣兒了!”
陳楠將王堯視作大智慧學者。“跟隨先生學習以來,他對我們從來都是諄諄教導,悉心呵護。他對學生從未有過聲色俱厲的批評,也不是講一些枯燥生硬的大道理。他總是能因材施教,因勢利導,又往往事半功倍。”1996年初夏,陳楠正準備應邀去英國利茲大學做學術交流訪問,王堯送了她一本王青山剛出版的英文新書《安多口語語法》。在書的扉頁上,王先生寫了一句話:“贈陳楠同志,請稍加留意藏文學習!”陳楠說,20年了,這話言猶在耳。“在此之后,我對未來工作發展做了許多規劃:除做好必須做的教學工作之外,不輕易參與課題研究,不追求快速出書及文章數量,不求一時顯達。而要沉下心來,堅持利用點滴時間學習藏文。”
王堯曾經頗為自得地說,他欣喜地發現了北京城中的一個有趣現象:在西三環北段及其延長線上,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中央民族大學、首都師范大學四所高校,均有藏學研究機構和人才培養中心,蔚然形成一條南北貫行的“藏學軸線”。
“先生的去世,是藏學界的一大損失。他一生未有一官半職,但他靠過硬的學術影響力和正直謙恭的人格魅力,獲得了世人的尊重和贊譽。他是為學術而生的,他的一生也在致力于推廣學術,將中國藏學研究推動、發展到一個新的高度。”陳慶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