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宏偉
宮崎駿說,不管未來多變化,總得有人信童話。在我看來,我童話里保留的所有幻想和美好情感都停靠在故鄉的山山水水中。
我的故鄉沒有宮崎駿畫筆下絢麗的城堡、魔幻的森林、迤邐的自然風光、成群的紙飛機和善良勇敢的千尋。故鄉的世界里只有奶奶的拐杖,母親的炊煙,父親的牛車,哥哥的書包,端著碗蹲在門口吃喝的鄉鄰,蓋滿黃土的拱形窯洞以及發小的調皮和姑娘甜甜的笑。
我的故鄉田莊則是陜北黃土高原上一個普普通通的村子。村子以溝為界,分割成兩大片區,幾座低矮的山和幾十孔窯洞肆意橫躺、無拘無束,一條潺潺小河橫穿村尾,這便是我童話世界里所有的元素和構件,我童年及少年的時光在這里消磨、打發。那時我播撒快樂,深植情感,故鄉深深淺淺的畫筆勾勒出我生命的底色。
春天睡醒的時候,故鄉山山峁峁的莊稼地里,男人們吆著牛,扶著犁,女人們跟在后面忙著點種莊稼。山坡上,山羊綿羊悠閑地啃著草。放羊漢坐在地疙塄上,掏出旱煙鍋子,吧嗒吧嗒地抽著煙。學校里,脖子上套著紅領巾的學生娃娃們你說我笑、你追我趕地涌出校門。那些在外村念書的高年級娃娃們,騎著自行車,大梁后座上帶著人,卷著風,呼呼地闖進村里,一下子便使安靜的村莊熱鬧了起來。院子里,婆姨女子們圪蹴在墻根,端著飯碗,拉著話,吃著,笑著。
在夏天高溫難擋的日子里,我和寶俊跑到村尾的河里耍水、摸魚。頭頂趕來又紅又大的太陽,我們光著身子、亮著屁股下了河,清澈熱乎的河水幾下就被我們攪得渾黃不堪,只見寶俊一個水猛子鉆了進去,一會兒,又冒了出來,手里攥著一把淤泥,我問,魚呢,寶俊說,跑了,我喊道,技術太次了,寶俊不服氣,掉頭又鉆進了水里。
秋天的故鄉是一片金黃的海洋,那金黃是收獲的顏色,是成熟的標志,牛車、騾車再次派上了用場。田間小路上,隨處可碰到秋收的莊稼人和牛騾車。我和媽媽在地里刨洋芋,有時為了趕時間,就顧不得回家做飯吃,而是撿一些柴火,在地里燒洋芋吃,吃一口洋芋,就一截蔥,其味無窮,其樂無盡。碾場上,娃娃在草垛里捉迷藏,蒙眼的騾子 轉圈圈,老人們把連枷舉過頭頂,揮舞擊打,太陽把金黃的糜谷子曬得發燙。
冬天一來,便是大雪飄揚、寒冷鎖眉,我們這些碎腦娃娃們能玩的東西就少了,最刺激的莫過于去村尾小河上打冰車。我們雙腿盤坐在自制的木質冰車上,哆哆嗦嗦地伸出凍得紅彤彤的小手,握緊鐵棍,隨著鐵棍擊冰面的動力,身子歪歪斜斜地前行著,稍不留神,就會人仰車翻,那細如羊腸的河道就是我們天然的滑冰場。
故鄉似乎很大,大得沒有盡頭,沒有遠方,似乎又很小,小到可以裝在眼里,留在發梢,但無論如何,故鄉是我守護如泡沫般燦爛的童話,是我流浪一生的精神家園。
如果只能在夢里守望故鄉,那漫漫長夜就是一種饋贈和奢侈,我情愿在無盡的黑夜里慢慢終老。宮崎駿說,到不了的地方都叫做遠方,回不去的世界都叫做家鄉。這些年,我一直在渴望,在一個晴朗的春日,穿上母親納的千層底布鞋,一步一個腳印,回到童話里的故鄉,將來我會和故鄉的楊樹一起被埋葬,埋葬的那塊土地上,長出一枝向著天空和太陽的花,日夜守望著故鄉的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