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巍

常州市區通往高新區的大道筆直寬闊,道路兩邊一個挨一個的建筑工地上,將要封頂的高層住宅幾乎把塔吊都遮掩住了。2015年,顧書華每天從市中心的家出來,開車走在去往位于高新區的公司上班的路上,時常會稍微轉一轉頭看看車窗外這些不斷“生長”的樓盤。顧書華覺得自己的公司就像這些樓盤一樣,在這一年中,也在不斷生長。
1990年,顧書華從國家科研院所離職下海,創辦常州高新區三維工業技術研究所有限公司以來,他致力于藥物研發,從最初治療慢性腎衰長期血透病人因繼發性肉堿缺乏產生的一系列并發癥狀的左卡尼汀,到最近的消除高原反應癥狀的新藥,近30年來從未止步,即便是遇到因為“左卡尼汀”引發的一場曠日持久的知識產權官司。
作為維權方,2015年,顧書華最高興的事情,莫過于打贏了這場由常州起始一直打到最高法院的官司。2015年,最高法的再審裁定宣告顧書華獲得最終勝利,這場涉案金額高達10.1億元的知識產權案件,被視為中國醫藥領域知識產權第一案。
2015年12月1日上午,在下過兩天的雨后,常州天氣放晴,顧書華站在自己辦公室的窗戶前,看了看外面的樓群和地面上的行人,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1980年考上大學,顧書華離開生活了16年的江蘇如皋,奔赴廣州,在華南理工大學(原華南工學院)完成4年的高分子化工專業課程。
大學畢業時,顧書華需要對自己的未來做出選擇。當時盡管還是國家分配,但對于每個人來說,也并非只有一種選擇。
顧書華回憶,當時班上40名學生,20名廣東本省人,剩下的一半來自全國各地。無論是本省的還是外省的,他們對未來工作的首選是能在大學擔任教職,其次是進入科研院所,再次是進入工廠從事技術工作。無論是哪一種選擇,他們想的都還是把自己所學應用于實踐、回報于社會。
“當時有兩個現在看很不錯的分配去向,一個是廣東省經委的預備干部,一個是桂林飛機輪胎廠的軍代表,這兩個工作我們都覺得用不上我們所學的專業知識,沒有人愿意去從政。”顧書華說。
當時,全國科學大會的召開宣告了科學春天的到來,改革開放已經初步顯示出積極效應,整個國家面貌一新。常州作為國家布局建設的重要輕工和電子工業基地,有許多重要的工業企業,必然需要大量的專業技術人員。于是,顧書華選擇了常州半導體廠。
顧書華在常州半導體廠的工作內容,是運用感光高分子從事化學光刻研究。“當時常州半導體廠集成電路制造工藝的研究水平已經達到0.5微米,是全國最先進的。”顧書華說。但他在這里只待了不到一年便決定離開。
離職的原因,是因為他在實驗室里取得的科研成果,沒有辦法在工廠的日常生產中實現。30年后說起這些,顧書華還是有些耿耿于懷。“當年800萬美元從美國進口的光刻設備,技術上完全實現不了我們的科研成果。”顧書華說,“那是拼湊的二手設備,半導體廠被美國人騙了。”
科研成果實現不了產業化,給顧書華上了一課,讓他決定想別的出路。幾經周折,顧書華調入常州市化工研究所,從事醫藥中間體研究。
80年代,改革開放釋放了更多對于經濟的利好,社會環境也相對寬松,經濟,無論是國企還是集體經濟以及民營經濟都開始展現活力。在那個時期,蘇南地區的化工企業開始蓬勃發展。
常州市化工研究所抓住這個機遇,瞄準市場搞科研。他們主動與企業合作,“企業需要什么,我們就研制什么。”顧書華說。
那段時間,顧書華還嘗試做“星期日工程師”,這是那個時代科研人員特有的一種兼職模式。
“星期日工程師”顧書華為武進的一家化工企業開發了一種高速曬圖紙用的感光重氮鹽。當時普遍應用的曬圖法是用氨水熏。“日光燈下,透明硫酸紙,曝光15分鐘,用氨水熏半天,藍色圖像才出來,比較費時間。關鍵是涂布在曬圖紙上的一層感光鹽是慢速的,這是制約曬圖紙感光和顯影速度的瓶頸。”顧書華介紹說。
顧書華將曬圖紙感光材料中的中低速感光鹽調整為高速感光鹽,由此,曬圖紙就可以像復印機復印材料一樣迅速。
1992年,顧書華決定下海,他要做藥物開發。之前他的研究都是集中在化學合成醫藥中間體這個環節,為制藥廠提供原料藥粗品,不觸及最后一道藥物制劑和臨床應用研究。
1994年,顧書華在常州高新區成立了屬于自己的公司,名為三維工業技術研究所,顧書華笑稱:“我始終是個科研人員,成立企業還是得叫研究所。”
顧書華給自己的企業起名叫做“三維”,是因為“三維嘛,三條腿穩固”。
1995年,上海第二軍醫大學附屬長征醫院梅長林教授發現,對于慢性腎衰長期血透病人因繼發性肉堿缺乏產生的一系列并發癥,左卡尼汀是一個能夠有效治療的藥物,當時梅長林尚在美國加州大學留學,而這種名為左卡尼汀的藥物在中國國內尚屬空白。
回到中國,梅長林開始尋找合作伙伴共同開發這一藥物。機緣巧合,顧書華最終成為梅長林的合作者。這項工作于1996年5月正式開始,三維研究所和上海長征醫院開始合作研究開發、生產左旋卡尼汀原料藥、注射液、口服液系列藥品的相關技術。
由此,顧書華的簡歷中便有了這樣一項內容:“1992年就開始在中國率先研究左卡尼汀,1996年在國內首先研究開發新藥雷卡(左卡尼汀)原料藥和注射液、口服液,負責起草了該藥的國家標準,組織了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左卡尼汀注射液、口服液治療尿毒癥血液透析患者肉堿缺乏癥的多中心臨床研究。2000年共取得國家頒發的三張新藥證書,在國內率先研究成功并上市銷售雷卡注射液和口服液,開拓了中國能量代謝藥物研究的先河。”
經常州市醫藥管理局牽線,三維研究所、長征醫院與常州蘭陵制藥廠簽訂了合作協議,以授權生產許可的方式進行合作。
經過10年的合作,藥品質量標準達到國際領先水平,進入國家基本醫療保險目錄,市場占有率不斷擴大,該藥品商品名和注冊商標“雷卡”被認為是中國市場左卡尼汀第一品牌。
顧書華對于初期三方合作的愉快記憶猶新,這也令他對后來發生的事情氣憤異常。蘭陵制藥廠改制之后,控制權幾經周轉,與三維研究所的合作也發生變數,特別是到2009年時,雷卡經過十年的市場推廣成為國內同類產品的第一品牌,該藥物也開始進入國家基本藥物目錄的時候,雷卡的市場銷售和效益迎來收獲的階段,此時藥品生產企業卻宣告合同無效,拋開三維研究所和長征醫院獨自進行生產銷售。這種情況在現有藥品注冊管理辦法下其實非常普遍。
于是,在2009年,顧書華不得不訴諸法律維護自己的知識產權,提起了中國最大的醫藥知識產權訴訟案,至2015年涉案侵權的藥品價值達到10.1億元,顧書華采取了分步訴訟的策略。
經過五年的訴訟,2014年,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對這一訴訟案件作出終審判決,認定技術合作合同有效。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作出再審裁定,維持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的終審判決。
顧書華的維權官司打贏了,他長出了一口氣。而在這長達數年的不斷訴訟中,顧書華在資金極度困難的情況下,保留了科研骨干,繼續開展前期開始的藥物研究工作,申請了60多項專利,其中已經取得40多項國內外專利授權,為研究所的后發優勢奠定了堅實基礎。他在堅持新藥研究初衷的同時,也有了新的興趣。
常州是中醫流派“孟河醫派”重要人物丁甘仁先生的故鄉,“孟河醫派”于明末清初發源于常州孟河鎮。
2009年,顧書華出資復建了早年被拆毀的丁甘仁故居。2010年,顧書華與常州市新北區衛生局合作成立“常州新北孟河中醫門診部”,開展臨癥醫療和帶教傳承工作,動員南京、上海等地的德高望重的孟河醫派丁氏學派名家大師及他們的弟子,來門診部設立“孟河醫派宗師傳承工作室”。2012年,顧書華籌建了國內第一家以中醫文化為特色的傳統書院——孟河醫派書院。
孟河醫派書院致力于借鑒丁甘仁先生100年前創辦上海中醫專門學校的辦學經驗培養中醫人才,聘請新中國成立前老上海中醫學院畢業的丁濟萬先生的弟子,名老中醫臨癥帶教、講課,參考使用老上海中醫學院的教材,力圖再造老上海中醫學院培養出的中醫人才。
“書院致力于收集、研究和整理散落于民間的中醫古籍,推進傳統中醫文化的研究、交流、教育和普及,對瀕臨滅絕的中醫文化精髓進行搶救和傳承,守住孟河醫派文化的根,培養造就新一代的孟河醫派傳人。”顧書華說。
經過3年籌備,加之顧書華以往二十多年的收藏,孟河醫派書院已收集整理了3萬余冊醫古籍,其中包括完整的老上海中醫學校的教材、100余冊孟河醫派四大家所家傳的珍貴醫案、醫論手抄本和幾十家民國時期常州和孟河鎮老藥店的藥方配本。
2015年10月25日,常州舉行了孟河醫派丁甘仁先生誕辰150周年紀念大會,這是中國近代第一次由政府為一個近代的中醫舉行的紀念典禮。顧書華非常重視這次紀念活動,認為這是振興孟河醫派的一個好機會,他憑借多年學習孟河醫派的體會和對丁甘仁先生的了解,親自草擬并在大會上宣讀了祭文。
顧書華由此產生一個宏大的愿望,希望未來在自己的藥物研發中,能夠把傳統中醫藥與現代藥物結合起來。他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承前啟后之人,不僅僅是現代藥物的領跑者,同時也是傳統中藥領域的后來人。

顧書華。攝影/張沫
獲獎理由
他曾扔掉國家科研院所的鐵飯碗,下海創建了一家專注于藥物研發的公司;他勇于探索醫藥行業產、學、研合作的新路徑,成功開發出市場占有率第一的藥物。30年來,在研究西醫的路上,他執著于中醫情結,正是全國人大原副委員長、中國科學院院士吳階平的一句話點醒了這位尋藥路上的研究者,“在發展現代藥物的同時一定不要丟掉祖國傳統中醫藥寶庫”。他發起了中醫拯救行動,在中西醫藥結合路上不斷創新。
顧書華
常州三維工業技術研究所有限公司董事長。
從事藥物研究30年,2014年打贏中國最大醫藥知識產權訴訟案,促使全國人大審議通過“藥品上市許可人制度”。2015年創辦常州孟河醫派傳承書院,恢復中醫師承教育,為延續具有400年歷史的孟河醫派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