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

楊絳

2006年5月24日，《新民晚報》登載了一則報導。吉林省延吉市郊農村一對夫婦將10年前撿來的4萬元交給了延吉市公安局，要求公安局為他們找到失主。我讀后覺得這件真人實事很說明問題。我先略述這則報導的梗概，再說我的見解。

1996年夏天的一個夜晚，上述地區一位49歲的出租車司機把一男一女兩位乘客送到了他們要到達的地點，分文未得還挨了一頓臭罵。乘客離去后，這位司機發現他們的一大包錢遺忘在車上了，數一數，共4萬元。

這位司機是貧困中掙扎求生的可憐人，生平未見過這么多錢。突然感到很害怕，連老婆也沒告訴。

乘客男女兩人是混蛋，遺忘了那包錢，怎會不追究呢？4天以后，那位男乘客帶了3個彪形大漢，找到了這位司機，不由分說，把他拉上一輛卡車，氣勢洶洶地問他有沒有撿到5萬元錢。又把他帶到當地派出所，對警察說：這司機撿了他們丟的5萬元錢不還。這司機又害怕又生氣，就一口咬定沒有撿到錢，心想：“我要是承認了，哪里去找他訛的那1萬元呢？”

4萬元對這位司機的誘惑力很大。半年后，警察再次詢問他是否撿到了錢，他再次否認了。

他老婆知道丈夫撿得巨款，也害怕了。她沒有工作，又患有肝硬化重癥，經常借錢看病。他們有個14歲的兒子，父母倆總教育孩子要老實做人。可是這老實的夫妻倆得了這筆巨款，放棄又舍不得;動用吧，良心又不許。

這位為了維持生活和給妻子治病，賣過豆腐、烤過白薯、賣過血腸、種過菜的出租車司機說：“我什么都干過，就是沒撒過謊，平生第一次昧了良心，那種難受勁兒就別提了。”他們夫妻倆天天教育孩子要誠實守信，可是一想到那筆錢，“講著講著心里就突然沒了底氣”。

這筆錢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們10年喘不過氣來。他們終于把這筆錢交到了公安局，雖然日子還是很艱苦，心上卻踏實了。

他們這10年受道德良心的折磨，就是所謂“天人交戰”，也就是靈性良心和私心的斗爭。他們是樸實的鄉民，沒有歪理。如講歪理，可以說：“失主是欺壓好人，訛詐好人的混蛋，跟這種混蛋講什么道義！我的需要比你大！”他們就可以用這筆錢來看病了，還債了，讓生活過得寬裕些。可是這位司機和他的老婆，靈性良心經過長達10年的拉鋸戰，還是勝利了。他們始終沒有昧了良心。他們的行為感動了警察，說他工作了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這等事。也感動了記者，說這對善良夫妻的行為會讓很多人反思自己，所以應該讓全社會知道。

良心出自人的本性，除非自欺欺人，良心是壓不滅的。

趙自力摘自《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

（商務印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