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州石狗

●符昆光

我是土生土長的雷州人，因此對雷州石狗司空見慣。不論田頭渠首、村頭巷尾，還是門口灶頭、荒野古墓，都有石狗的身影。石狗在我們的生活里，不是五谷雜糧，也不見得是村里曬場那口粗大的碌碡，我只能說它們仿佛就是從飛鳥嘴里脫落下來的一粒可有可無的石子。

當有人把這些石狗收集起來擺放到城市的博物館時，我震撼了。三四百尊石狗，竟然神態各異，或坐，或蹲，或伏，或站；或咧嘴含笑憨態可掬，或猙獰高昂威嚴可怖；或狗臉狗身，或人臉狗身，或獅臉狗身；或仰望天空，或平視滄桑。或雕工細膩，或粗獷只有簡單的幾條線條，甚至不求準確、只求狗靈魂升騰的神韻，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觀者的靈魂在顫動。它們是梵高的杰作？不，它們是雷州先民的智慧，它們是石匠心靈的再現。

小時候石狗就在我的身邊，卻從來沒想過雷州的每個村莊都有石狗，更不可能思考雷州的鄉野為什么存有這么多石狗。

雷州石狗現象，專家說是圖騰崇拜的結果。在原始社會，那時候的人相信每個民族均源出于各種動植物，本族的圖騰物種是本氏族的祖先或與之有血緣關系者，如華夏族類以“龍”為圖騰、東夷族類以“風”為圖騰、南蠻族類以“狗”為圖騰。據《雷祖志》記載，古雷州是古越族俚、獠、傜、僮、苗、黎人聚居之地，各部族都有各自的崇拜圖騰。古越人、俚人、獠人對雷神的崇拜，俚人以貍、僮苗人以貓為圖騰，傜人先以盤瓠為圖騰，后又以犬為圖騰。

考古專家從雷州出土的文物推斷，百越部族從廣西、珠三角遷徙至雷州半島至少生活了七八千年。春秋戰國時期，楚滅越后，建楚豁樓以表其界，雷州半島成為楚國的勢力范圍。至漢代，西漢伏波將軍路博德平粵，略地至雷，帶來了漢文化。唐五代至宋元時期，不少中原漢人、閩南人為躲避戰亂，南遷嶺海至雷州，來者入鄉隨俗，狗也成為雷州人共同的圖騰。狗成為神，至唐代雷祖陳文玉的誕生可說是造神造到了極致。雷祖陳文玉的誕生相傳得益于九耳狗發現石卵，雷祖陳文玉就是從這塊異石里蹦出來的。他左右手分別刻著“雷”與“州”兩字，雷州因此得名。靈狗發現了雷祖，并守護著雷祖長大，于是狗更被古雷州人視為護佑他們的神靈了。

狗在一萬六千年前就已經被人類從野生狼類馴化成家畜，它幫助人類看家護院，或狩獵，或成為牧羊犬。在現代社會，它還在發揮著作用，或成偵查案件的高手，或是盲人或殘疾人的幫手，一些孤獨的人群，也以養狗解除其心中的寂寞。隨著經濟的高速發展，人和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而人和狗的關系卻越來越近了，君不見，一些高級住宅區或大街小巷，一些貴夫人牽著狗甚至懷抱著小狗，似乎狗比人還要高貴。在動物世界，唯有狗才贏得了“人類最好的朋友”的美譽。

人類的朋友為什么會變成神？又為什么被石化安放在路口要道？要解開這個謎，是不容易的。要了解石狗的來世今生，必須要到它的源頭，天地萬物是不可分割的整體。雷州石狗的傳承人葉美三帶著我奔跑在城市、鄉村、野嶺，追尋石狗的蹤跡。

雖說雷州石狗有上萬尊，但是它們散布在雷州半島各個角落，就是走馬觀花，沒有一月工夫也是不可能看遍的。我們先到古雷州州治舊址附近的“石狗坡”，據說那里的石狗南北朝就有，距今已經一千四百多年，在新中國成立之前，石狗坡的石狗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中原地區用龍來祈雨，而雷州人用石狗在石狗坡祈雨。八十年代初，我不記得那里曾經有好多缺耳斷腿的石狗，但是時隔三十年，石狗的蹤影難覓，石狗祈雨也成為傳說。而附近的雷祖祠的門前，立著兩尊威武的獅子，這還是葉美三師傅的作品。石狗是雷祖的保護神，我不明白當時為什么不設計兩尊石狗守在祠堂前，而是安放了兩尊獅子，這與雷祖誕生時由神狗護佑的傳說相違背。

在附城大新街，有一尊石狗包括基座近三米高，這是葉美三的作品。原先這里有一尊石狗，“破四舊”時讓人毀了。石狗前供著香和蠟燭，案前還供著酒杯，明顯，供奉石狗的遺風還在雷州半島延續著。

葉美三五十出頭，他雖然被評為雕刻石狗的傳承人，可奇怪的是他對石狗的認識比我還貧乏，我深感失望。他告訴我，他不會理論，但是不管要他雕什么，無論多么復雜，他都能雕出來。我問他，他最滿意的作品是什么？他說，十年前他曾經為湛江一政府機關雕刻過一對華表，直到現在他還耿耿于懷。那對華表是模仿天安門廣場的那對華表雕刻出來的。他沒去過北京，僅憑相片，他就能夠雕出來，讓雕刻界都感到吃驚。這對華表前幾年我在湛江一個在建工地見過，華表有五米多高，柱身的蛟龍蟠曲而上，龍身外布滿了透雕的云朵，瑰麗、莊嚴，見它的第一眼就驚異不已。這對華表，不知何因，藏起來了。葉美三又帶我到城北的東岳廟參觀他的一件浮雕作品，是雙龍戲珠，做工非常精細，雙龍騰云駕霧，仿佛就要飛出去。他說大家對這個作品評價很高。我問他：“你是石狗雕刻傳承人，現在還有人請你雕石狗？”他說：“每年雕十多個。”我問：“都是些什么人？”他說：“有單位，有村委，也有村民個人。”我問：“他們雕刻石狗是用來欣賞？”葉美三說：“大半是用來鎮風水。”看來石狗最初并不具欣賞價值，它更多的是民俗文化所賦予的豐富厚重的內涵，這給了它旺盛的生命力。

從雷州回來之后，我一直在思考，古雷州的先民為什么選擇了石狗而不是別的。

在鄉下狗無處不在，記得小時候，每家每戶都養狗，在晚上，狗一旦無端狂吠，村民有時看不到有陌生人在村道里活動，大家就認為有邪神進村，常人是看不到這些邪神的，唯有神狗才能看到，狗一看到邪神欲傷害村民便狂吠，有一條狗狂吠，接著整個村的狗都跟著狂吠，吠聲此起彼落，讓人毛骨悚然，心生恐懼。如果在月夜下，也常見狗群向著一個黑影窮追不舍，村民心里就發緊，邪神是真的進村了。邪神見狗的陣勢，趕快溜走。邪神為什么會怕狗呢？老人笑了笑說，天狗連日月都敢吃掉，邪神是小神更微不足道了。狗能驅逐兇神惡煞，這種觀念已經潛入到古雷州人的血液里去了，我想是的。有時狗也要睡覺，村民為預防萬一，便在村頭巷尾、塘邊險道放上石狗。它就像田地里的假人，嚇唬天上的飛鳥。

中原人造神后，對神靈恭敬有加，而古雷州人造出狗神之后，卻不絕對惟命是從，當狗神有錯時，也照樣遭人鞭打。據說，石狗求雨就是通過鞭打石狗，讓石狗上天乞求雷神雨神降雨。當女人出軌時，也認為是狗神所為，遭人用石灰水涂抹。為什么？狗不論何時何處，只要興起，狗公狗母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眾目睽睽之下都可以行房，行房時間之長，令人咬牙切齒，令人羨慕嫉妒。當有頑皮的孩子用沙撒向狗的私處或用棍子抬起正在造云造霧的狗公狗母時，總有村婦出面驅趕多管閑事的孩子，并破口大罵，人家在“做狗功”關你什么屁事。雷州人將男女之事稱為“做狗功”。狗的性能力之強，是沒有任何動物可以同它比擬的。因為狗的性功強，可不得了，這又要招來殺身之禍。有的人爭相殺狗吃狗，特別是狗鞭一鞭難求，希望自己的能力也與狗如出一轍，只可惜鞭長莫及。

不管怎樣，雷州人尊狗為英雄，以石狗的形式，塑造出文靜的狗、充滿力量的狗、堅毅果斷的狗。狗在雷州人心中如神般不朽，以至代代相傳。可以說，狗是平民造出的神，自然屬于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