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明
那天,我參加一個活動,參加者大多是從小鎮走出來的成功人士,或企業家,或政府官員。不知怎的,大家不約而同扯到了人生經歷。那就是每個成功人士的人生旅程中都會碰到影響自己的好人。
此時,一位位居處級的官員臉色凝重,他說,在他人生的道路上,碰到了一位好老師。但這樣一位好老師,卻犧牲了他自己最美好的青春,讓人唏噓不已,至今無法釋懷。
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太湖南岸的一個小鎮上,出了一件轟動小鎮的喜事:一個不到20歲的農村青年考取了清華大學。那時,別說清華大學,就是讀上普通的大學,足以讓四鄉八鄰的村民羨慕萬分。那小青年姓程,我姑且稱他為小程吧。
四年后,小鎮再次轟動起來。說起來還是由小程引起的。他大學畢業竟然考取了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院,成了一名研究生。更厲害的,他師從著名科學家錢三強。要知道,那時的錢三強正在進行原子彈研究,可謂名聲顯赫。
跟著名師學習,誰也不會懷疑,美好的未來在向小程招手。
但命運跟小程開了玩笑。他即將完成學業的時候,卻被遣送回家鄉。說來還是跟錢三強有關。1957年,中央在全國開展整風運動。錢三強心直口快,提了不少意見,他觸犯了權貴,雖然沒有被打成右派,但還是靠了邊站。老師遭遇不測,殃及了他的學生。錢三強的三個學生(包括小程)被打回原籍。
我們已無法想象小程的心情,但可以肯定他的心情一定是糟糕的。
小程被安排到小鎮的駁運碼頭,當了一名搬運工,那一年,小程還不到25歲。別小看搬運工,那作用大吶!上世紀七十年代前,小鎮上不通汽車,交通運輸主要靠輪船。建筑材料、農用物資、工業用材,哪一樣都靠輪船運輸。但搬運工可是高強度的力氣活。在碼頭,干搬運工的幾乎都是健壯的漢子。當身材瘦小、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小程進入他們的行列,他們困惑了,想問姓啥,從哪里來。但受當時的政治環境影響,他們又不敢問或不想問。
從中國科學院的研究生一下子跌落成搬運工,小程整天耷拉著腦袋,情緒低落到了極點。單位領導怎能放過,于是給小程上課:“你必須要忘記過去,現在你到了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就要服從組織安排,聽從組織指揮?!卑Γ”蝗四涿畲蛄耍€要陪著笑臉迎上去,這是什么邏輯?小程做不到,領導一走,他頓時淚流滿面。他甚至想過輕生,但自己孤寡的老母親怎么辦?小程取下眼鏡,擦干眼淚,又加入搬運工的行列。
小程每天下班,回到集體宿舍,渾身像散了架一樣,往床上一躺成了一灘爛泥。但小程苦中求樂,空余擺弄著收音機——那是他從學校里帶回來的一臺組裝收音機。別小看一臺組裝收音機,這在當時的小鎮上已是非常新奇了??墒找魴C播出的節目總是老一套。有一次,當他從收音機里一次次聽到“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就是真真好!”的口號時,他一下子火冒三丈。他調頻道,但依然是同樣的口號,他情不自禁地把收音機高高舉起,猛地把它摔在地上。
但收音機是無辜的,一如他本人被發配到搬運碼頭一樣。但他畢竟是無線電專業的研究生,下班回到房間時,他又把摔壞的收音機零件重新電焊。一番忙碌,收音機死而復生。
小程多么希望自己也像收音機一樣起死回生。
小程的命運沒有轉機,后來,倒是他的母親因病離世了。母親是他唯一的親人,按常理,小程將失去生活的勇氣。但經過歲月的磨練,小程變得堅強起來。平時沒有多少言語的他對朋友說道:“天命不可違,亡者不可追。既然母親給了我生命,就要好好地珍惜。這是對亡者的一種安慰?!?/p>
小程一如既往拼命勞動。幾年后,單位里的人突然發現,小程變成了壯實的漢子,在碼頭上真正可以派上用場了。能派上用場的漢子是真男人。他們開始關心他。對,他不是個單身漢嗎?可三十幾歲的大男人了,到哪里去找一個年輕的女人呢?
不久,小程終于有了機會。有一天,突然有一個媒婆趕到碼頭找到了小程。她告訴小程,有條鐵駁船上的船老大心肌梗塞走了。但鐵駁船還得開,可船上沒有男人怎么行?小程一陣苦笑。這不是讓他去做一個倒插門的補房女婿嗎?他搖頭。媒婆說了,那中年少婦實在命苦,拖兒帶女,日子過不下去了。只有像小程這樣的男人方能解決那婦女的困難。媒婆哪是給小程介紹對象,分明是給他安排工作。
小程心軟了。他于是向單位打申請要求成家。單位領導覺得讓一個女人攥住男人的心讓他安心工作,這不是壞事,于是立馬批準。
不管如何,小程也算做了一回新郎官。人們吃驚地發現小程精神煥發,整天笑嘻嘻的。這種喜悅倒不是來自給他溫暖的女人,而是來自那女人的兒子。準確地說,是他的繼子。沒有別的,這孩子喜歡圍著繼父識字。這對小程來說,是對他莫大的尊重和安慰。一時間,船艙成了他的課堂,繼子成了他唯一的學生。小程沒有想到的是,帶著孩子識字對他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卻引來了他妻子娘家人的好感,不,是真真切切的感動。一傳百傳,船隊里的領導也知道了,他們匪夷所思:“船隊里還有這樣有學問有品行的好人?”
碼頭上上下下猛然省悟:小程不屬于碼頭,他的舞臺應該大得很。
那一年,秋季開學了,小程開始了新的人生旅程——鎮上的一所中學把他招去擔任物理代課老師。他猶如范進中舉一樣,一時欣喜萬分。小程變成了程老師。但程老師一上講臺卻困惑了。他不明白,那雙能將一包百十來斤重的水泥像抓小雞一樣的手,竟然拈不住一支細細的粉筆。他記得,讀研究生的時候,別說一支粉筆,就是牙簽一樣的鉗子,他也運用自如。此時,程老師差不多要哭了。但他豈肯罷休,他一回到家里就練習起來,半年才慢慢適應。慶幸的是,程老師此時年富力強、記憶力特佳,加上他的物理基礎扎實,在小鎮中學的物理教學中可謂得心應手。他的學生從此把學物理頭痛轉變為興趣無窮。在年級物理考試中,程老師的學生成績明顯高于其他班級。更可喜的是,在全縣物理教育教研上也屢創佳績。程老師成了學生最歡迎的老師。每年新學期到來,許多家長要求自己的孩子分在程老師的班里。
程老師沒有讓學生失望。幾年后,高中畢業的學生不少考取大學,大學畢業很多考取了研究生,他們延續著程老師沒有實現的夢想。
故事到這里似乎應該結束了,但我想告訴你,那天我們卻圍繞程老師的話題討論起來。
一方說,程老師從一個研究生發配老家當搬運工,是一種人生災難。
另一方說,對學生來說,在鄉鎮中學遇到程老師這樣的高材生是一種福氣。
我卻在思索:以別人的災難來換取福氣,是不是太殘酷。
那位領導情緒非常激動,脫口而出:“仔細想想,真的很荒謬,很復雜,很矛盾。”他說完,許久許久沉默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