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在巨大的隱喻中綻放花事

當一年有4000多部小說撲面而來，弘一法師臨終的那句箴言突然浮現(xiàn)腦海———“悲欣交集”。欣喜的是有那么多人熱衷文學，悲傷的是同樣有那么多人在用“速度”和“產(chǎn)量”戲弄文學。在“亂花漸欲迷人眼”的花叢中，金宇澄的長篇小說《繁花》是美好的一枝。金宇澄不多產(chǎn)，更不高產(chǎn)，擱筆二十余載，在人生的甲子之年才終于捧出一束《繁花》，但有此一部便夠了，我寧愿等待這慢火熬煮的飽滿、精致。

《繁花》的好，有很多方面，比如注重與讀者互動，滬語寫作的創(chuàng)新，但更重要的是，它以一種先鋒的姿態(tài)，讓當代小說回歸到隱喻的傳統(tǒng)中。“隱喻”不只是一種修辭，它是人類古老生活———宗教、儀式、巫術(shù)、習俗、信仰的基礎(chǔ)，是語言萌生之初便具有的整體象征性，也是我們的精神和文化中最有活力的傳統(tǒng)。令人遺憾的是，在當下盛產(chǎn)的小說中，“隱喻”傳統(tǒng)日漸式微，而此時《繁花》攜帶著濃厚的隱喻氣息綻放開來，不能不說是一種驚喜。

標題之喻：“花如解語應(yīng)多事”

詩在本質(zhì)上是隱喻性的語言，小說《繁花》也具有這樣的特質(zhì)。金宇澄用具有隱喻意義的標題、結(jié)構(gòu)、人物和語言，共同凝練成富有表現(xiàn)力和啟示性的詩話森林。因此，《繁花》又是一部體量龐大、內(nèi)容豐滿的詩化小說。

先看標題。小說起初叫《上海阿寶》，故事也是圍繞滬生、阿寶、小毛三個家庭背景不同的上海少年展開，從上世紀60年代從容地講到90年代。以阿寶入題，作家心中的理想人物一目了然，但問題也恰恰在于它太直白，指代單一，而《繁花》則不同，它隱含著花與人的“雙重影像”，虛虛實實中生發(fā)出更多言外之意。王國維講，有境界則自成高格，《上海阿寶》跟《繁花》站在一起，格調(diào)高下不言自明。

“繁花”能夠自成高格，還因它攜帶著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信息而來。向上追溯，屈原的《九歌》便是以花作喻的名篇，“沅有茝兮澧有蘭”，“被石蘭兮帶杜衡”，“采芳洲兮杜若”……這些古老芬芳的奇花異草，在中國文學的時空隧道中散發(fā)著迷人的花香，而在現(xiàn)當代小說中，能夠得其精髓，將其播散開去的，似乎又不多，金宇澄的《繁花》，是一次好的接續(xù)和傳遞。

與此同時，“繁花”又不沉溺于傳統(tǒng)。繁花似錦，本是璀璨氣象，但在金宇澄筆下，從開篇就一層層暈染開來，透過看似聚集著美感和浪漫的詞語，最終鋪就了憂傷的底色。這似乎又與張愛玲的上海記憶類似———從繁華走向蒼涼、幻滅、凋零的花事，不同的是，張愛玲的花常開在畸變的土壤里，傳奇味道濃郁，而金宇澄的花是月季花、油菜花，是隨處生長的野花，他們的感傷和虛無，浸染著市民社會的日常氣息。

關(guān)于繁花的描寫，除了散落在《繁花》的各個篇章，在第五章還有一段集中的點題———阿寶和蓓蒂在淮海路“偉民”店，圍繞郵票上的花展開了一段精彩對話———阿寶說，舊書里講花，就是女人，比方“姚女”，是水仙花，“女史”，也是水仙花。“帝女”，菊花。“命婦”，重瓣海棠。“女郎”，木蘭花。“季女”，玉簪花……蓓蒂說，我歡喜梔子花。……蓓蒂說，我不喜歡喇叭花，太陽出來就結(jié)束了，我不要。阿寶說，日本人叫“朝顏”，時間短，只是，花開得再興，總歸是謝的。蓓蒂不響。這一大段對白，表面在議郵票，談花樣，其實在說人，在講人生，仿佛在憂傷之谷悄然展開了雙翼———它既是“繁花”標題的注腳，也是對人物命運的暗示，更是將花與人、古與今、自然時空與宇宙生命的思考巧妙勾連在一起，在活生生的隱喻性中蘊含一個渾整思想的畫面，正應(yīng)了那一句“花如解語應(yīng)多事”。

結(jié)構(gòu)之喻：“飯局有葷有素，其實是悲的”

《繁花》的結(jié)構(gòu)，也別有意味。先看開頭———“……陶陶說，長遠不見，進來吃杯茶。滬生說，我有事體。陶陶說，進來嘛，進來看風景”。開篇這一來一去的日常對話，不經(jīng)意間牽出一串繁花式的人和事，一幅上海市井圖如一道道旋轉(zhuǎn)著的風景，由遠而近，慢慢鋪開。這種結(jié)構(gòu)安排，也是金宇澄的厲害之處，他可以輕松地將一個個隱喻碾碎了，融化在有一搭無一搭的對話和看似細碎平常的故事里，于是，他的小說無須大起大落的外部沖突，一切隱于內(nèi)在的章法、情感和結(jié)構(gòu)之中。

在組織架構(gòu)上，金宇澄像一位話劇導(dǎo)演，他手持兩束追光，在不同的時空中自在穿梭，一會兒將光束照在當下，從上世紀80年代到新世紀初的大幕徐徐拉開，一個個如花美眷在一場場飯局中嬉笑、沉浮；一會兒將光線搖向過去，從上世紀60年代到“文革”的歷史記憶一頁頁翻開。在縱橫捭闔的詩化敘事流中，十里洋場男男女女的運命，歷史的滄桑，現(xiàn)實的無奈，一步步逼近眼底。《繁花》中的歷史和現(xiàn)實交互生發(fā)，時而互為因果，時而合流一處，過往的歷史像無形的巨大力量，拉扯著現(xiàn)實中的你和我，無論是順從還是抗拒，都難以擺脫“場”的磁力；而今天的現(xiàn)實，也終將成為明天的歷史，一切如花開花落，在循環(huán)往復(fù)中默默運行著，身處其中的人們，又有幾個在轉(zhuǎn)折的節(jié)點上停下來，想一想，那繁華時，也正是走向凋敗之時。一旦覺醒了，拋棄了幻覺中的繁華，直面生命本身的尊嚴和意義，我們又將踏上新一輪漫長艱辛的救贖之路。不怪電影導(dǎo)演王家衛(wèi)看了《繁花》感慨道：“不是讀了一個故事，而是經(jīng)歷了一生一世。”

在《繁花》的隱喻結(jié)構(gòu)中，關(guān)于飯局的反復(fù)出現(xiàn)，又成了隱喻中的隱喻。在現(xiàn)當代文學中，上海故事的書寫常與公園、電影院，咖啡館，飯店、舞廳等特定場景聯(lián)系在一起，離開了這些，便不是上海了。對此，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曾作專門研究，金宇澄的《繁花》則進一步強化了場景的隱喻之意。這和金宇澄本人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他生在上海，對這里的一草一木熟稔于心，還為《繁花》手繪了20幅插圖，平時金宇澄也喜好交往，作家西飏曾透露，“老金在寫小說之前，主要是‘說’。在各種聚會、飯局中，他滔滔不絕，包袱，大故事套小故事，像魔術(shù)師從帽子里拉出花來。”回到《繁花》，我們看到人物反復(fù)出入于“至真園”“夜東京”等飯店，無論是阿寶與李李、陶陶與小琴，還是康總與梅瑞、徐總與汪小姐，通過他們在飯局中的對話、調(diào)情，“寫盡了時代情欲的洪流”。

這樣的結(jié)構(gòu)，其實也暗合了人類生命存在的兩個基點：表達的欲望和欲望的表達。看似無聊、瑣碎的吃吃喝喝、打情罵俏，其實最能道出人生的大悲哀。金宇澄也直接借男主人公小毛之口，道出了其中真意：“飯局有葷有素，其實是悲的。”從小說回到現(xiàn)實，在一場場觥籌交錯中，我們是不是也在不經(jīng)意中消耗著自己？在欲望的洪流中，“人”的意義已不復(fù)存在，一切支離破碎。

英國哲學家羅素曾說：“人無法面對大量的無意義的時光”，那么，活著的意義何在？這樣的追問，隱藏在《繁花》的字里行間。

人物之喻：生命的不同面孔

《繁花》人物繁多，男女老少，姿態(tài)萬千。他們恍如路人，一個個擦身而過，有的留下些許花香，令人追憶；有的表面風光，內(nèi)心寂寞。故事中的女人更是姹紫嫣紅，如花綻放：梅瑞是一朵帶刺的花，層層疊疊，深深淺淺，然而用盡心機不但沒得到愛，還淪落為“上海灘最嚇人的女癟三”；小琴是“一團藍顏色的野花”，耍手段令陶陶和芳妹離了婚，不想?yún)s樂極生悲，失足跌下陽臺，好似“未開的碎花，像蝴蝶拍翅膀，白楊樹的映襯下，先后飛起來，飛起來，落下去”；李李是血紅的玫瑰，耀目欲燃，最終卻看破紅塵，落發(fā)為尼，那一刻阿寶看到“亮一亮。玫瑰的紅光。一切平息下來。李李消失。”……《繁花》中的每一個生命，都是一朵花，每一段故事，都似一首詩，一個寓言。

《繁花》中的人物隱喻，還通過命名體現(xiàn)出來，比如芳妹，雪芝，姝華，蓓蒂……蓓蒂是繁花中最純美的一朵———“蓓”是花骨朵，“蒂”是花跟枝莖相連的部分，“蓓蒂”的運命也正應(yīng)了這兩個字，雖有花的形態(tài)，卻未能完成花的周期，在還未開放時便倉促夭折了，更等不到“瓜熟蒂落”。這朵花，最終成了謎，許是化了金魚，游向黃浦江，或是成了蝶，飛向梧桐樹。《繁花》中的七十多位女子花團錦簇，起起落落，不管是中途悄然退場還是波折一生，她們的光線、顏色、氣味，在人世的搖曳，再加之盛開與枯萎的上海姿態(tài)，都應(yīng)了一朵花的命理。這種以花喻人的筆法，又將我的思緒帶回到《紅樓夢》的意境中。《紅樓夢》中寫花的篇章不勝枚舉，特別是大觀園里的花更是千姿百態(tài)，瀟湘館里的千竿翠竹，怡紅院的芭蕉海棠，蘅蕪苑的杜若蘅蕪，稻香村的杏花，櫳翠庵的梅花，尤其難忘的是寶釵服用的冷香丸———春天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冬天的白梅花，這四季的花本已難得，更難得的是都取白色，既映襯了寶釵素雅的個性，也預(yù)示了她寡淡的悲劇結(jié)局。花的特性和人的個性、命運渾然天成，不同的花穿插在一起，又織就了一個千姿百態(tài)的人生花叢，從不同側(cè)面呈現(xiàn)出生命的不同面孔。從這個意義上說，《繁花》的人物隱喻，又接上了《紅樓夢》的一脈。

生活的瑣碎，各式的人物，一如滿地紛繁的花朵，一枚枚花瓣散發(fā)濃郁的生活氣息，訴說人性的斑駁，在詩意中飛揚。就這樣，《繁花》在日常生活的大地上生成了一個巨大的隱喻，以中國敘事的倫理書寫出生活的現(xiàn)實感和人生的當下感，這種熟悉的力量激活了老上海，也吸引我們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交匯處，駐足思考當下的生活和未來的人生。

語言之喻———“不響”直書上海態(tài)度

和當代的上海籍作家比，金宇澄有更自覺的文體意識，他大膽嘗試方言寫作，正如他在跋中引用穆旦的詩所說：“靜靜地，我們擁抱在/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里，/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雖然這樣的嘗試有風險，雖然這樣的探索也不是第一次，但無疑是比較成功和擁有廣泛影響的一次。同時，金宇澄不拘泥于純方言，而是使用過濾后的滬語和有節(jié)制的表達，在“隔”與“不隔”、新與舊的語言夾層中，生發(fā)出別樣的情致和人生。在我看來，《繁花》就該用這樣的語言來寫，上海的特質(zhì)也離不開它的儂儂清音，《繁花》中的人物性格、情節(jié)發(fā)展，也潛移默化地受著這樣話語的牽引。某種意義上說，語言本身呈現(xiàn)著人生本質(zhì)，而人也正是以語言的方式認識、擁有世界，并努力建構(gòu)新的世界。

在《繁花》中，金宇澄的語言創(chuàng)新更體現(xiàn)在具有隱喻意味的方言中，它讓我們從中獲得一種不期而遇的真實，也獲得更多意義上的震顫。比如“不響”，簡單兩字，震動不小。在扉頁題記中，金宇澄首先來一句：“上帝不響，像一切全由我定。”正文中除了人物對話，頻繁出現(xiàn)“不響”———“陶陶不響”，“滬生不響”，“梅瑞不響”，“阿寶不響”，“蓓蒂不響”，“小毛不響”……小說最后也以“不響”收尾，滬生和阿寶站在蘇州河畔，“滬生說，我一直聽玲子講，阿寶比較怪，一輩子一聲不響，也不結(jié)婚，皮笑肉不笑，要么講戲文，阿寶的心里，究竟想啥呢？”阿寶笑笑說：“搞不懂滬生心里，到底想啥呢。”滬生笑笑不響。有人統(tǒng)計《繁花》全文不下1000個“不響”，這一串看似沉默的表達，直書出上海人的處事態(tài)度———表面不響，心里明白。此外，文中還有意重復(fù)“我不禁要問”（“文革”腔）“七葷八素”“事體”等詞語，這些方言不僅保留了濃郁的上海味道，也隱喻著對歷史的追問，對現(xiàn)實的剖析，以及對人性的反思。

由《繁花》又想到了《天真的預(yù)言》（布萊克）：“一粒沙里看出一個世界/一朵野花里一個天堂/把無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剎那里收藏”。不管是小說還是詩歌，經(jīng)典的隱喻之作，總有著穿越時空的力量，歷久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