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潮濕的小雨中

我得承認，我是個與文學撇不開的人。在鄉下，當年我去村里的磚窯干活。那時候，夏季會經常遇到小雨紛紛的日子。我走在去瓦窯的路上，潮濕的小雨像天使的手指，輕輕撫摸著我疲憊的臉龐。我于小雨中，就那么傻傻地仰望。天空白茫茫，什么也沒有，但我卻會在那里想象出海市蜃樓一般的美景。許多年后回頭再想，那種愜意和心甜的感覺，依然濃烈地涌來。我也對秋季的大風很敏感，走在一條村里通向外面的路，遠遠看去，很大的風從樹叢穿梭而過，順帶把金色的樹葉斜著掃落下來，我就會想到許多滄桑故事，很悲壯地在我的心里回放，一段段，一幕幕，像那風，一股股地把葉子撕下，無情地朝著路遠方的荒原吹去。我當然最戀雪，它雖然騙了我幾十年。從童年毛茸茸的一場雪，到快進老年也快徹底走丟自己的一場雪。它就那樣，徐徐地下著，下著，把世上所有丑陋的東西徹底包庇，直到讓我完全迷失。而我卻盡可以好好地活著，因為，我除了看到春天那些濃綠的希望，還有文學。是她，讓我活在虛實之間，使我常常忘我，即便再窮再苦，也有幻覺中甘甜的美不棄地陪著。

準備這篇文字的起初，我先是把標題寫成了“狡猾的鄉下人”，后又改為“誠實的鄉下人”。這兩個對立的標題，一黑一白，干嘛會一起碰撞到我的心里？原因只一個，便是，我們鄉下人到底還是比較誠實的，即便有時候耍些小聰明。鄉下人有鄉下人的生活邏輯，那就是：你有初一，我有十五。道理很簡單：你對他好，他會對你更好，你對他不好，他會對你恨之入骨。這就是誠實的鄉下人，他們雖然文化不高，卻自恃可以頂天立地；他們所做的事情，有時候會讓人忍俊不禁。可等到后來我們會發現這樣的結局：其實，那些鄉下人使的小壞，耍的計謀，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倒是日復一日所肩負的辛苦，讓這片古老的大地一次次辜負了他們。即便這樣，我的鄉下人弟兄仍舊能夠忘記“前嫌”，他們早出晚歸春種秋收，男耕女織繁衍生息，就像陪伴在他們左右的那些小草，春季萌芽秋季枯萎，許多讓他們遣懷的恩怨對錯，一場大雪降臨，也就白茫茫一片真干凈了。

《仿佛》就是想寫一種村里的秩序。在我們這個村，日常生活幾乎都充斥在平寂乏味的日子里，忽然某天，有些異樣的微瀾發生，哪怕多數人不是源于內心的情愿或喜歡，但引起的波動也自然會不小。

我挑出疤瘌四（劉治國）這樣卑微的人去試著描寫他，就因為他的名姓是幾乎被人遺忘殆盡的。人們視他為不存在，完全可以忽略這個生命的在場。但也正是他，在把握了偶然與必然的兩個前提下，獨自導演出一場自認為可以輝煌的鬧劇。就像一塊石頭，雖然它生來很丑陋，可將其投去平靜的湖面，還是會泛起不小的漣漪。

然而，當劉治國按照自己的套路，在一步步地實現著他的夢想的時候，丘老的煤礦發生了瓦斯爆炸，這看似是一種偶然現象的發生，卻也潛在地預示著一種必然。而被人們以外號貫穿一生的丑陋人劉治國，給他一個人的所謂事業也畫上了句號。他的失敗其實就是一種必然。

其次，從表面看去，鄉村漫畫家劉德樸仿佛是這個故事的旁觀者，但他到底也呼吸著這里的空氣，難逃被現實糾纏的干系。直到他差點被疤瘌四無緣無故地掐死。我對這個不是很飽滿的漫畫家，所以粗線條勾勒，意欲使他僅存在于一種意象的層面，即當今社會對廣闊的鄉村世界，其實是失語的。他們只看到了疤瘌四丑陋的一面，卻忽略了對他多維的精神需求的認識。他想釋放智慧的力量，更渴望能有情感層面的滋潤。而他身上不死的阿Q精神，也是“仿佛”釘在了中國故事里一枚永久嗜血的釘螺，陰魂不散。劉德樸不是不想走進疤瘌四，而是雙方天壤一般的隔膜到底難以融合。因此，劉德樸的失敗也注定成了一種必然。

我寫了這樣一個鄉村故事，里面小人物疤瘌四的命運恰似清風細雨下的一灘污泥。而他并非全無價值可言，像他以民間輿論的推力將金錢的力量發揮到一種極致，最后竟然滋生為一種權力的力量，雖然只是那么的微弱和短暫。

疤瘌四卑微的一生，讓我想起一句“麻黃草也有開花的一天”的民諺。也使我得出了這樣一個不成文的結論：一個人，即便失去所有活動能力，但他的心依然會去飛翔。記得沈從文先生說，人的一生，無非從生到死占有幾十個年頭罷了。確實是這樣。人類只在這有限的幾十個年頭，竭盡全力地以自己的價值觀來做事，說話，與社會接觸。在這里，生命是沒有城鄉差別的。鄉下人于活著的路上，與城市人到底享有了時間上的平等。也許某些地方，還要優于城市人，諸如環境和食品安全。鄉下人正是在這種阿Q精神的溫床上，完成了他們注定會失敗的夢魘，卻也因此給了他們永遠能夠找到自己好好活著的一個個理由。

他們大概和我這個喜歡上文學的鄉下人一樣，在一場場潮濕的小雨中，萌生著自己對未來種子的希冀。雖然他們搞不清楚那是糧食還是罌粟。他們只是需要一種溫馨的感覺，和富于理想地活著的過程，哪怕收獲的只有失落和憂傷。

所有這些，都是漫畫家筆下的魂兒，還是現實世界的真實？也只有看過他的踉蹌之后讓我們慢慢去感覺。直到，一個很沒用的人仿佛從我的身邊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