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了解在古裝偶像劇之外,一個生活在明清之際的女性的精神生活嗎?那時候沒有互聯網,沒有女權運動,沒有自由戀愛,沒有女性的公共空間,唯一能帶給女性慰藉的,除了家庭,只有知識和宗教。尼姑和女塾師這兩個特殊職業也就變成對女性而言十分重要的特殊職業,那么,這些職業如何工作呢?男性世界又是如何看待她們的呢?
?筵 枯燥生活中的精神慰藉
明代一位治經學的讀書人何英,他的妻子信佛。從早晨到傍晚,一定要念上“觀音菩薩”千遍。這位著名的儒學家生怕被士林嗤笑,想制止老妻,又制止不了。于是,有一天,他早上連著喊妻子三次,晚上再次不停地喊妻子。妻子十分生氣:“何聒噪若是耶?”何英說我才不過喊了你兩三次,你就生我的氣,觀音被你一天呼上上千遍,肯定也會生你的氣的。何妻頓悟,從此不再念了。
出自《中州野錄》的這則故事很能說明一般男性和女性在對待佛教上的態度。男子們自小精研儒學,十年寒窗,等待有一天貨與帝王。他們擁有廣泛的社會空間,除了“上班”,處理政事,他們尚有許多時間用來交際,和朋友飲酒賦詩,和名妓調情周旋。婦女們守在家里,面對的是家庭紛爭不斷的現實。她們照顧年邁的公婆、舅姑和幼小的兒女。即便是貴家大族,作為一個主婦仍然要主中饋。過早的生育使她們迅速地衰老,三十歲時的她們已經在丈夫眼里失去了女性的嬌媚。在空暇時間,她們作為一個人的精神生活便很大地寄予在佛教上。
她們在家中茹素和誦經。這些虔修隨時隨地可以施行。在家庭生活和妻子責任的重壓之余,她們可以暫時逃避生活的壓力,保持心境的平和。心靈手巧的女子在自己的繡品上一針一線繡出佛的光大形象。詩人畢沅的妹妹畢芬便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叫“繡佛女史”。
那些寡居的婦人,或者根本上不曾和丈夫生活過卻堅持守節的女子,唯有依靠長期的吃齋念佛,方能度過漫長孤獨的一生。佛給了她們日常生活中的慰藉,也給了她們生活的念想──終有一天可以證成道身,跳出輪回,至少也可以獲得一次好的投胎機會。清代杭州商人之妻吳藻富有才情,“嘗寫《飲酒讀騷》,小影作男子裝,自填南北調樂府,極感淋漓之致”,丈夫早死,她寡居錢塘,成了一個虔誠的佛教徒。
?筵 危險又充滿誘惑的膜拜
而且修佛也可以為她們帶來同道,擁有家庭以外的小圈子的交際生活。明代的人情小說《金瓶梅》里,西門慶的正房娘子吳月娘不受丈夫的寵愛,只能眼睜睜看著一房又一房的妾娶進門。她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聽經齋戒和薛姑子王姑子這一類的尼姑交往上。她把她們請到家中宣講佛經上的故事,和自己的女性親戚們一道聽講,甚至依靠其中一位提供的藥方,生了一個兒子。
當然,更讓她們滿心期望的是朝山進香和參拜寺廟。大規模遠距離的朝山進香活動,明清時十分興盛。在每年的六月十九觀音生日這天,地無分南北,婦女們涌向居住地周邊的寺廟,去朝拜這位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這位非常中國化的菩薩是婦女們的庇護神。她保佑她們平安,保佑她們生子,下世可以投胎為男身。寺院里,私人的感情有了和應,信徒們的虔誠更上一層。明人記載普陀的觀音廟,“至大殿,香煙可作五里霧,男女千人鱗次坐,自佛座下至殿廡內無立足地。是夜多比丘尼,燃頂燃臂燃指。俗家閨秀亦有效之者。爇炙酷烈,惟朗誦經文,以不楚不痛不皺眉為信心為功德。”那些嬌滴滴的大家閨秀此刻卻通過這種肉體上的疼痛試圖獲得精神上的自由。
男人們對婦女的這種行為,感情復雜,一方面如果是他們的母親好佛,他們不得不在錢財和道義上給予支持。就連帝王們也不例外。唐高宗為母親修建了大慈恩寺,明清的幾位皇帝也都以太后的名義修復有名或無名的寺廟。一方面,普通的男子們對于婦女們離開家庭去朝拜上香憂心忡忡,認為她們會被壞人拐騙,或者失去貞潔,道德淪喪──就像佛教傳入之前,婦女們去春游踏青的危險一樣。
漢學家高羅佩寫《大唐狄公傳》,他筆下的狄公是位地道的儒學君子,最恨佛徒們蠅營狗茍。“銅鐘案”里,他利用兩個妓女,到當地普慈寺求子。這家原本破落的寺廟,在五年前一幫年輕僧人來了之后,開始興旺起來,據說寺里的觀音很是靈驗,許多多年未生子的人家都有了后代。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僧人們利用機關,進入夜宿的求子婦女的香閣奸淫。他派去的妓女偷偷地在和尚的腦門上抹了朱砂,于是真相大白。二十名犯案的僧人被憤怒的百姓活活打死。高羅佩寫這個故事的靈感應該是來自于話本小說。宋元的話本小說和明代的擬話本小說里,這一類的故事頗多。
《清平山堂話本》里有一個故事《戒指兒記》。丞相之女玉蘭因聞吹簫之聲,識得鄰居阮三郎。彼此有了情意。然而相門如海,相會不得。害了相思病的阮三郎臥床不起,他的朋友為了成就他,找了一個尼姑,設計要小姐公子在尼庵相會。孰料阮三久病,和小姐云雨之時竟然一命嗚呼。“奉勸世上男子,”明人周清源在《西湖二集》里語重心長地告誡有妻子的男子,“將自己的妻子好好放在家間,做個清清白白,端端正正的閨門,有何不好?何苦縱容他到尼庵里去,不干不凈。”
18世紀的一位地方官員則嚴令禁止婦女們進入寺廟:婦女禮處深閨,坐則垂簾,出必擁面,所以別嫌疑、杜窺伺也。何乃習于游蕩,少婦艷妝,出頭露面,絕無顧忌。或兜轎游山,或燈夕走月,甚至寺廟游觀,燒香做會,跪聽講經,僧房道院,談笑自如。又其甚者,三月下旬,以宿神廟為結緣,六月六日,以翻經十次可轉男身,七月晦日,以點肉燈為求福,或宿山廟還愿求子,或舍身于后殿寢宮,朔望供役,僧道款待,惡少圍繞,本夫親屬,恬不為怪。深為風俗之玷。
這位憤怒的官員對江南地區的這種風俗采取了一種直接的打擊:出示庵觀,有聽從少年婦女入寺廟者,地方官即將僧道枷示廟前,仍拘夫男懲處。但他忽視了婦女們的這種需求來自于現實生活的壓力和內心世界的空虛。
顧頡剛先生認為古代的廟觀,就相當于女子們的公園,到廟觀的燒香祀神,就如同出外散心。在幾乎完全被逐出社會生活之余,除了自己的家庭,婦女們需要一些喘息的空間,需要化解死亡、病痛的打擊,當然也需要來自志同道合者的精神支持。
在一些故事里,夫婦們一起去寺院進香,是他們人生中值得回味的美好記憶。《清平山堂話本》里,《簡帖和尚》里的那位皇甫松吃人作弄的圈套,休了自己的妻子。一年之后的正月初一,回憶起過去:“每年正月初一日,夫妻兩人,雙雙地上本州大相國寺里燒香。我今年卻獨自一個,不知我渾家那里去?”這個暴烈的漢子無情地休棄了自己無辜的妻子,此刻卻流下兩行淚來。
“一卷離騷一卷經,十年心事十年燈,芭蕉葉上聽秋聲?”在吳藻們的時代,婦女們面對巨大的精神痛苦,把自己埋首于佛經,偶爾的放縱,便是在前往或近或遠的寺廟進香,走出壅蔽的家門,觀賞沿途景致,祈求大慈大悲的神靈的保佑,在香煙繚繞中,在喃喃祝語里,發泄、釋放內心的絕望和痛苦,以達致心靈的超度和平衡。
?筵 女性的新空間
追思昔日深閨內,玉肌綽約飄香佩,小鬟扶我傍花陰,弓鞋怕溜苔痕翠。 寧知中歲苦奔波,烈日狂飄任折磨。
清代女詩人胡石蘭,在奔波的中年的一天,突然回憶起了早年的深閨生活。那時候她生活優渥,優雅而美麗地在深閨里低吟淺唱,其證明便是一雙纖纖小腳,怕地面上蒼苔濕滑,弓鞋不勝其翠,小丫鬟在旁邊扶著她──那是明清女子有閑階層背景的象征。然而人到中年,卻遭逢逆境,胡石蘭不得不到處奔波,曝曬于炎炎太陽下面,早歲的風雅蕩然無存。她現在是一位巡游的女塾師。
像胡石蘭這樣的女子,廣泛地活躍于明末清初的江南地區。她們長于詩文繪畫,出入于官員和富商的家庭,擔任其嫵媚的女兒、小妾的家庭女教師。這種生活非常不穩固,隨著官員升遷或是自己家庭搬遷,她們的職業生涯也極為動蕩。胡石蘭的中年便是這樣奔波無定。在帝國晚期高度城市化的江南,一個流動的女性教師階層,經營出新的女性空間,她們獲得了一個職業專稱——閨塾師。
和兩個世紀以后她們的英國同行一樣,她們的身份頗為尷尬。在雇主家里,她們既不是客人,也不是主人,也不是仆役,她們得到一定程度的尊重,也許可能和自己的學生情誼深厚,但她們的職業生涯卻依賴于雇主的喜好和心情。她們教學生識字、繪畫,更多的則是教閨中女子作詩。維多利亞時代英國女教師,多是神職人員的孤女,或破產的中產階級女孩。閨塾師們則是傳統文人家庭里的女兒。她們有女性教育的傳統,從母親和祖母那里獲得傳統的學問和書畫藝術。
?筵 終被認可的職業
清人金古良的《無雙譜》里有一幅《曹大家班惠班》,畫中女子是閨塾師們的偶像、漢代的班昭, 她完成了兄長班固未竟的事業,續成《漢書》,她也是皇宮里包括皇后、貴人們在內的貴婦們的老師,又因為嫁給姓曹的男子而被稱作曹大家。畫中女子溫雅端麗,服飾是典型的明代女子裝束。她左手手捧書卷,右手蘭指輕攏,右嘴角微微輕翹,顯示著她沉浸于書中的世界。
曹大家是完美的閨塾師。她本人是一位大儒,國母、后宮的妃嬪這些王朝最尊貴的女性聆聽她的道德教誨和學問傳授。也正是她作《女誡》,為女子樹立了一套男尊女卑夫為妻綱三從四德的思想。她被列為女教的圣人。
明末清初的女塾師們比她們的前輩走得更遠。這得益于女性生活的活躍。女性的才華受到推崇,地方志中不僅記錄那些為丈夫守寡的貞烈節婦,也為那些才華出眾的士紳女子留下名字和詩歌。生于浙江嘉興的黃媛介是一個著名的例子。她的家族盛產學者,她的哥哥是一位學者,而姐姐是一位詩人,然而貧窮也與她們家庭如影隨形。結婚以后,黃媛介開始在男性世界里謀生,她四處教書,售賣詩、畫、字來供養家庭。她的丈夫描述了一幅場景,這是黃媛介沿著江南水道獨自旅行中的一幕:皆令渡江時西陵雨來,沙流濕汾,顧之不見,斜頜乃見踟躕于驛亭之間,書奩繡帙半棄之傍舍中,當斯時,雖欲效扶風橐筆撰述東征,不可得矣。蜷縮在驛站的黃媛介,書箱、行李散落一地,而她的丈夫只能遠遠觀望。她徹底打破了傳統的夫妻關系格局。
公眾領域對女性才華的贊賞,黃媛介們的巡游教育,使得社會上一般人家對女子教育都有了一種不同以前的態度。明人凌濛初的擬話本《二刻拍案驚奇》里有個故事《李將軍錯認舅劉氏女詭從夫》,托言元末淮南民家,有一個聰明異常的女兒翠翠,五六歲就能誦讀詩書,父母就把她送到學堂里去,“做個不帶冠的秀才”。 她和同學金定是最出色的兩個學生,小兒女互相戀慕,終于成就一段絕世因緣。翠翠稍稍長大之后就不再上學。這里的私塾,男女同學是無疑的了。在另外一個故事《同窗友認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里,作者直言“蜀女多才,自古為然。至今兩川風俗,女人自小從師上學,與男人一般讀書,還有考試進庠,做青衿弟子”。
18世紀,塾師已經是女性一種獲得社會認可的職業。詩人蘇畹蘭自己辦了一個“家塾”,專收女弟子。但家庭女教師和男主人的戀情故事并沒有發生在中國。那些知名閨塾師的傳記作家們忙著證明她們品性高潔,盡管才華出眾聲名遠播,卻無損于一位清白妻子的德行,她們仍然是傳統兩性格局的維護者;只不過,在她們身上,男女性別角色發生了短暫的扭轉。
——共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