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喝雞湯的人

天子與舊臣

年初，銷售部換了新總監。“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潛規則，在銷售部行不通。作為銷售御姐，陳薇是“三朝元老”。在大家心里，陳薇是當之無愧的“二把手”。

與歷任上司不同，自稱陳老師的新上司非常親切。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他燒起“心靈學”，常把銷售員聚在一起閱讀、冥想和暢談。陳老師從幼年的傷害和出身的卑微開始，一直談到自己如何在心靈雞湯和精神洗禮的作用下，逆襲成功，做到王牌銷售。

這在陳薇看來，非常搞笑。陳薇做過保險、見過傳銷，多家公司跳槽的經歷，讓她熟識形形色色的企業噱頭的“文化雞湯”。每次開會，陳薇只禮貌性地聽，偶爾習慣性地點頭，無聊時便在筆記本上涂鴉。

但與她的冷淡不同，其他同事卻深受陳老師的感染。

視神奇為腐朽的“領導力”

“為什么不走心？”是陳老師的口頭禪。小到接電話，大到招投標，他都要大家帶著肉麻的款款深情。

公司做的是保健品，身為營養專家，陳薇向來在銷售中“用事實說話，用理性論證”。然而，陳老師卻要她改路子：“咱賣的是激情！是真誠！更是心與心的共鳴！”

但陳薇仍舊老老實實地跟客戶建立關系，做理性客觀的報表，用穩健的業績證明自己。

但業績差的員工和新員工，都很喜歡陳老師這個“手把手教、零距離感”的職場導師。

陳老師將銷售部重新分為幾個小組。陳薇帶領的小組員們，都認同陳老師的模式，因此對陳薇頗有微詞。最不滿的員工叫小紅，她一直徘徊在業績合格的邊緣。

看到陳薇組整體的業績上不去，陳老師將小紅調出來跟自己。他讓小紅錄下他開會的演講，發布在喜馬拉雅和荔枝等個人電臺上，還讓小紅參與自己創建的公眾號，推送每日的“心靈雞湯”。

顯然，陳老師將小紅當成試驗品做給大家看。小紅的業績越來越好，但在陳薇看來，不過是陳老師將幾個老客戶“勻”給了她而已。小紅卻到處炫耀“陳老師調教有方”，嘲弄陳薇視神奇為腐朽的“領導力”。

撕破了臉皮

六個月后，部門的業績翻了一番。在同行整體滑坡的背景下，陳老師的功績顯得更為可貴。

得到上司的稱許與授權，他加大了對大家洗腦的幅度。每天早會，帶大家學習儒家經典之后，又讓大家“自省分享”，頗似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早請示、晚匯報?！?/p>

更讓陳薇反感的是，他將中國臺灣某培訓機構的“心靈導師”請到公司，開辦各種各樣的講座。高潮處，催眠般煽情的音樂響起，大家又哭又叫，進行“心靈倒垃圾”等活動。

在某日“饒恕與自由”的主題中，導師讓大家反省內心對人的嫉妒與不滿，并賠禮道歉。在陳老師的帶頭下，彼此隔閡的同事們，敞開心扉，握手言和，甚至抱頭痛哭。

無法“入戲”的陳薇，被如坐針氈的感覺折磨著，恨不得插翅飛出烏煙瘴氣的辦公室。

這時，小紅走了過來，她眼眶濕潤地說：“陳姐，我一直嫉妒你，背后說了你不少壞話，你能原諒我嗎？我想做一個光明磊落的仁者?！标愞辈恢撊绾位卮?。當所有人沉醉于催眠盛宴時，清醒的人就變得突兀而尷尬。

小紅看到她茫然的表情，竟哭起來。陳薇生澀地說：“沒事，沒事，我原諒你?！毙〖t好感動，張開手臂要抱陳薇。陳薇連忙一閃，撞到了正在旁邊觀看這一幕的陳老師。

陳老師將陳薇叫到一旁，循循善誘：“小陳啊，時代不同了，周杰倫都去《中國好聲音》當導師了，連那英都唱饒舌了……咱們銷售的方法和路徑一定要與時俱進。”

陳薇停頓一下，鼓足勇氣說出憋了好久的感受：“陳老師，我真融不進來。下次這種場子，我能請假嗎？”

聽到有人用“場子”描述他認為最神圣美好的精神洗禮，陳老師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如果說，此前兩人的關系還有客氣的余地，那么現在就有些劍拔弩張的味道了。

大家都是棋子

此后，類似的“場子”，陳薇一概不參加。陳老師毫不客氣地扣她全勤獎，她漸漸地成了邊緣人。若不是業績好，陳薇早就被開除了。

她安靜地拜訪客戶，分析同行產品，制作專業的營養報表。閑下來，她就去豆瓣網上溜達，沒有從前的同事飯局，陳薇有了多讀幾本書的空暇。

陳老師帶領大家天天分享內心世界。陳老師手里握著很多資源，幫助很多人業績突飛猛進。過去對陳薇畢恭畢敬的晚輩，趾高氣揚起來，還合起伙來孤立陳薇。

有一次，陳薇不在公司，老板打電話找她，同事接聽了指示后，竟沒有轉達給陳薇。導致陳薇最后遭到了老板批評時，有人竟在底下竊笑。

那個月月底，看著縮水的獎金單，體味世故的人情，陳薇頗糾結，有了跳槽的念頭。她給自己曾經的上司，此時統管公司某分公司的孫總發了一封訴苦的郵件。孫總的答復很有趣：“離職就像離婚，先擱置上半年，再離也不遲?！?/p>

情緒到谷底的時候，陳薇想起曾手把手栽培自己成長的念姐。念姐后來辭職做全職媽媽，但仍與陳薇保持著良好的關系。到念姐家里玩的時候，陳薇壓抑好久的委屈找到了出口。

念姐問了一個很理性的問題：“你的銷售方式，跟他們到底有什么區別？”

陳薇說：“他們把自己搞催眠了，再給客戶催眠，讓人沖動消費。他們有短期的暴利，但消費者回過神之后會拋棄他們。我卻是尊重客戶理性選擇的權利，分析利弊，不在乎一時得失。我的客戶都是長線的、忠誠的?！?/p>

念姐說：“他們是不是會無原則地讓利給消費者，出現違規操作，甚至損害公司利益呢？”

其實，陳薇早就感覺在團隊暴增的銷售數字背后，有極大的水分。但她不知道公司的管理者為何不徹查此事？

念姐接著說：“我想，棋局里的人并非不知道，而是在等待更好的時機吧。公司在某個階段，需要陳老師這樣的領導者來提升士氣、鼓舞人心。過了這個階段，又會回歸到細水長流、規范操作的路上來。”

這番話讓陳薇長了見識。從謀全局者的眼光來看，自己與陳老師都是棋局里的小棋子。唯有從大局出發，真正做有益于公司的事情，才不會糾結于眼下的一點點得失。

誰才是值得跟隨的導師？

從念姐家出來，陳薇心里篤定了。她既不會去做舉報揭發等傻事，也不會害怕被孤立等小事。她低調堅定地堅持自己，凡事從大局長線的眼光出發，像一棵小樹在風吹雨打中扎根更深。

每當小紅等人與自己為敵時，她的心態不再像從前那般委屈不平，而是對他們充滿了同情——陳老師對后輩充滿了操控欲，他會慷慨地給予，但每一項付出都是有條件的。這些跟隨他的人，只能做攀巖的凌霄花，脆弱浮夸而命運多舛。

果然，當陳老師被更高的薪資吸引時，便果斷跳槽到了競爭對手的公司。而小紅等人的違規操作被徹查出來，紛紛引咎辭職。后來，孫總從分公司被調回，臨危受命擔任銷售部總監。他毫不猶豫地選擇陳薇接替了副總監的工作。

孫總和陳薇帶著一群新員工，重新開始，與客戶們建立穩固、理性、有界限的關系，慢慢地扭轉了逆局。這時候，離陳薇萌生離職的念頭，剛好八個月。陳薇向孫總表示感謝：“多虧你，在我迷惘時指點迷津?！?/p>

陳薇感覺自己好幸運！職場的風云，讓她歷練得心竅通達了——能分辨誰才是真正的伯樂，誰才是值得跟隨的導師。而且，當她成為別人的領導時，她懂得保持恰當的距離，不指手畫腳，而是在別人最需要的時候，將棋局一語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