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濤
中國種業正站在一個關鍵節點上。歷時兩年多的《種子法》修訂接近尾聲,爭辯卻愈演愈烈。
該法修訂草案一審稿在2015年4月24日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后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并于6月上旬完成。期間收到8022條意見,這一數字遠高于《大氣污染防治法》和《食品安全法》的修訂草案分別收到的5057條、2943條意見。
“可見《種子法》中的某些條文已經怨聲載道,業界都希望有所改變。”黑土地有限公司首席執行官劉石說。
中國種子市場是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種子市場,而中國種業之落后令人吃驚。國字號中國種子公司成立于1978年,四年后,種業巨頭孟山都公司才開始從事種業。但至2013年,孟山都的種子銷售額達103億美元,超過當年近6000家國內種子企業銷售額之和。
造成落后的原因非常復雜,但多位種業專家認為制度的掣肘難辭其咎,并將矛頭直指品種審定制度落后和知識產權保護不力。
近兩年,業內廢除品種審定制度的呼聲不小,但劉石的感覺是,《種子法》一審稿還是定了一個保守的方案。
面對爭議,7月農業部在官網表態,現階段保留品種審定制度,同時改革品種審定制度。國家玉米產業體系首席科學家、中國農業科學院作物科學研究所研究員張世煌對記者表示,現在的爭議太大,不宜快速下結論,法案一旦通過,可能今后十年內不會再修,“遺留問題對中國種業是致命的”。
品種審定錯在哪兒
種子質量不過關,會給農業生產造成損失。為保護農民利益,種子進入市場前,必須通過農業部門審定,但中國只是世界上少數幾個有審定制度的國家。
在農業部和省級農業廳局,設有品種審定委員會,用投票的方式決定送審品種能否進入市場流通,整個過程約為3年-4年。研發培育一個新品種,約需5年-7年,這意味著一個新品種至少要用10年時間才能到農民手里。
中國糧食生產的思路一直是增產,審定標準也執著于新品種的“增產幅度”。“高產是一個過時的概念,適用于短缺經濟時期,現在中國人已吃飽了,應該往多元化去發展。”劉石說。
農民是用腳投票的:大多數通過品種審定的“三甲”品種,很快被市場拋棄。按劉石的估計,每年100多個玉米品種通過試驗和審定,能獲市場認可推廣的只有約1/10。
農民已不再簡單追求產量,他們掂量的是,品質優良的種子種下去才能產出穩定,并適合機械化操作。穩定性提高了抗風險能力,機械化則意味著效率,兩者能幫助降低投入和提高收益,這才是實際生產中的高產,而不只是理論上的高產。
然而,品種審定制度是一臺程序既定且僵硬的機器,其保留“增產”品種,篩除在其他方面優異、但沒能明顯增產的品種。
以玉米為例,國產玉米長得高,種植密度低,晚熟,靠單株增產,這與先進理念背道而馳:美國育種家的思路是以群體優勢來增產和穩產,種植密度高,普遍達到6000株/畝以上,而中國黃淮海地區玉米區試種植密度才4500株/畝。
事實證明,美國走對了,盡管美國玉米單株產量可能不及中國,但通過每畝壓倒性的數量優勢,其平均畝產將中國遠遠甩在后面。
農業部也試圖求變。據張世煌回憶,在2013年全國玉米品種區試總結會上,農業部種子局曾要求黃淮海玉米區試密度提高到5000株/畝,結果招致來自科研機構和大學的部分專家的強烈抵制,理由是國內絕大多數玉米品種在密植時,會出現倒伏、禿尖、延遲灌漿和脫水緩慢等災害。實際上,這也正是單純提高單株品質造成的后遺癥。最終,求變之舉未能施行。
此次《種子法》修改,微調品種審定制度,將需要通過國家層面審定的主要農作物品種從28個減少為5個。同時,建立非主要農作物品種和非主要林木品種登記制度。
實際上,自2002年以來,全國審定的主要農作物種類就一直是5種,不同的省可以在此基礎上增加2種。但這5種主要農作物,包括水稻、玉米、小麥等,基本全面控制了主糧品種的審定。
業內相關人士認為,合理的解決方法是實行農作物品種登記制,品種在國家登記即可上市銷售,如果因種子質量出現傷農問題,則由種子公司承擔賠償責任。
農業部也承認品種登記制度是發展方向,但認為目前中國實行品種登記制度的條件暫不成熟,因而沒有給出具體的時間表。
“偷盜式”育種
增產也有限度,新品種實現這一目標越來越難。于是,審定通過、受市場追捧的品種被爭相拷貝。截至2014年底,全國有持證農作物種子經營企業5064家,其中絕大多數種企沒有能力自主培育新品種。
有兩個表現搶眼的玉米品種——“先玉335”和“鄭單958”,在種業20多年的劉石曾稱,國內80%的所謂新品種都是在這兩個品種基礎上稍作改變。
兩個明星品種,成為國內種子公司和育種家追逐的對象。幾乎每家育種單位和育種人員都有“先玉335”或者“鄭單958”的親本材料。拷貝一個品種,需想法兒弄到相應的親本材料,一般通過地下渠道——為廠家制種的農民私自截留出售,然后自行改良培育新品種。
急于收到回報的企業,利用所獲親本第一年擴繁,第二年制種,就開始銷售。
還有一種更加急功近利的做法,當年就見收益,那就是先找到那些良種的制種基地,直接從制種農戶或公司手中高價套購一部分良種,然后再以較低的市場價傾銷,這在業內叫“淘地溝”。
正規種子的市場價格無法跟“淘地溝”的比拼。
一家全國性種子公司的市場總監告訴記者,親本的流失幾乎無法控制。他曾帶隊到甘肅的生產基地盯著農戶把親本種到地里,然而他們走后,農戶拿著小鏟子隔幾株挖走一株,防不勝防。這些親本種子好的能賣2萬-3萬元一斤,便宜的也能賣3000元-5000元。
中國不是玉米的原產地,玉米種質資源完全靠外引,因而“偷盜式育種”尤其盛行。公立、私企的育種大軍擁擠在模仿的“獨木橋”上,也凸顯出知識產權保護乏力。
對此,主持種子法修訂工作的全國人大農業與農村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劉振偉撰文稱,原始創新人花費數年乃至數十年培育的品種或繁殖材料,被別人私自利用或者進行個別性狀的簡單修飾模仿后,就堂而皇之地申請保護并銷售推廣,這對原始創新是致命性打擊。
公共科研成為逐利機構
在國內種業還有個現象——模仿拷貝他人成果的不乏科研機構、高等院校。原因是,80%商業性品種選育由它們完成,而全國5000多家種子企業選育的新品種不到20%。
商業化育種本是企業分內事,現在卻由農業科研機構和大學承擔,主要是這些政府研究單位握有財政支持育種研發和產品開發的資源。
在農業類院校里,通常都是一個教授帶幾個學生作為一個課題組,拿著“先玉335”或者“鄭單958”跟自己掌握的為數不多的親本配對,培育所謂新品,再出售給相熟的小公司。
并且,往往是這個實驗室正在做的組合,很可能其他實驗室已經做過,并賣給了其他公司,整個環狀封閉系統實際上浪費了國家資源。而在孟山都,借助信息化系統,同時能做幾萬個配對,高效而快捷。
靠作坊式育種,無法推動商業化育種產業發展。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羅清泉在人大常委會分組審議種子法修訂草案時表示,中國種業競爭力弱、育種創新能力弱,是種子企業和市場主體發展嚴重滯后的重要原因。
為此,2011年《國務院關于加快推進現代農作物種業發展的意見》出臺,引導和積極推進科研院所和高等院校逐步退出商業化育種,力爭到“十二五”末科研院所和高等院校與其開辦的種子企業基本實現“事企脫鉤”。這遭到部分科研機構的抵制。有專家分析,最大阻力在于農業科研單位不愿放棄利益。此前,他們使用國家經費育出品種,然后賣給公司。而且,往往是培育姊妹系,一種多賣,造成國內種子嚴重同質化。
張世煌預計,大約需十年左右時間,種業才能完成技術轉型和產業內部結構調整。也就是說,到那時,國內種業才開始具備與跨國公司競爭的初步能力和生存空間,“在這過程中,任何政策閃失都將使中國種業改革前功盡棄,萬劫不復”。
留給中國種業的調整機會可能只有5年-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