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波
有兩塊相連的土地,分別屬于兩個地主,一塊用作養牛,另一塊用作種麥。牛群常常跑到麥地去吃麥,給麥地的主人造成了損失。應該如何解決這個糾紛呢?
稍稍熟悉經濟學的人都知道,這個故事的提出者是美國經濟學家羅納德·科斯,他由此推導出著名的“科斯定律”(又稱“不變定律”)。科斯經過一系列的推導,得出的結論是:只要養牛地主和種麥地主的權利有清楚的界定,那么,他們之間就可以根據市場收益來確定是讓牛吃麥,還是保護麥場,少養牛,然后協商利益分配。
科斯據此提出“權利的界定是市場交易必要的先決條件”,他因這一發現而獲得了1991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
現在我們換一個角度來提出問題:如果科斯所描述的情況發生在傳統中國,儒家將怎樣解決這個糾紛?
儒家絕對不會采取科斯的做法,因為,在儒家看來,你養的牛跑到別人的麥田里去吃麥,顯然是沒有道德的事情,所以,能約束住牛的地主就是有道德的人,反之就是在道德上有瑕疵的人。要解決這個糾紛,唯一的辦法是用道德約束,“井水不犯河水”。在如此的教化下,養牛地主和種麥地主將各自約束,劃界相處,他們的道德因此得到升華,可是既定資源下的產出潛力則被完全地壓制了。
換而言之,儒家的做法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科斯的做法是“己所欲,施于人”。
前者思考的起點是“有序前提下的道德約束”,后者則是“規范前提下的效益產生”。我們可以把這兩者的不同抉擇,看成是東西方商業文明的分野。在儒家倫理之下,道德替代了市場,社會得以在低效率的水平上保持穩定;而在科斯主義之下,業主的產權得到保護,在此基礎上,資源市場化的自由交易得到鼓勵。
事實上,科斯的這一推論是長期思想進步的結果,更早時期的馬克斯·韋伯就在自己的著作中,將“人被賺錢動機所左右,把獲利作為人生的最終目的。在經濟上獲利不再從屬于人滿足自己物質需要的手段”,視為資本主義的一條首要原則,他引用美國思想家富蘭克林(他同時是一位企業家和政治家)的觀點:“個人有增加自己資本的責任,而增加資本本身就是目的。”這從根本上認同了企業家職業的正當性和獨立性。
中國是全世界最早進行職業分工的國家,早在公元前8世紀就有了“士農工商,四民分業”,可是在私人產權的認定上,卻掉進了“道德的陷阱”。當年讀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便見他在此處找到了問題的關鍵:“中國兩千年來,以道德代替法制,至明代而極,這就是一切問題的癥結。”“地方官所關心的是他們的考核……扶植私人商業的發展,則照例不在他們的職責范圍之內。何況商業的發展,如照資本主義的產權法,必須承認私人財產的絕對性。這絕對性超過儒家傳統的道德觀念,就這一點,即與‘四書所倡導的宗旨相悖。”
在儒家看來,社會治理的最佳模式,就是用道德倫理來調節沖突,用禮義廉恥來強調秩序,再加上嚴酷的國法族規體系。
美國經濟學家、諾貝爾獎得主道格拉斯·諾斯曾說:西方超過中國、印度等東方文明古國,并非由于技術進步,真正的動力是產權保護,特別是對企業產權、知識產權以及繼承權的保護,由此創造了西方文明。
這真的是一個極具諷刺性的事實:中國人是世界上最注重現世享樂的,也是各種族中唯一可與猶太人在商業天賦上匹敵的,但是在公共意識上缺乏對私人產權的保護,并對財富本身抱持了一種奇怪的“潔癖”。
(步步清風摘自浙江大學出版社《把生命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一書,喻 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