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君去憂，相思入病

元狩二年，霍去病取得了河西戰(zhàn)役的勝利，道喜聲從長安城外一直傳至霍府。如今他在長安城內(nèi)聲名鵲起，出入侯門相府猶如閑庭信步。

彼時，霍去病被眾人簇擁著走至正廳。許懷珠在門外候著，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他了，聽說今日將軍班師回朝，她仔細地整理了自己的粉紅色襖裙，卻只能在人群中遠遠地望他一眼。他的背影如山挺拔，硬朗卻瘦削。

懷珠小心翼翼地看向他，卻正對上他清暉灑落的眸子。她只微微失神，很快就挪開目光，緊張地揪著裙角，面色緋紅。霍去病看到她緊張怯怯的模樣，嘴角逸出了淺談的笑容。

許懷珠是被他贖回霍府的。

當(dāng)徹她還在青樓唱曲子，因為那段日子身子時好時壞，常常唱到一半就咳嗽起來，便有不耐煩的客人往臺上扔酒杯。

她這副狼狽的模樣被霍去病看了去，他也搞不明白為什么會動了惻隱之心，他驀地將她拉下臺，還替她擋過了那些扔來的臟東西。

眼看霍去病就要離開，懷珠追了出去。直到他發(fā)現(xiàn)她時，她才醍醐灌頂，她這樣跟著人家又有什么意思。霍去病居高臨下地看她，她嬌俏的臉上滿是尷尬，他輕笑，“你為什么跟著我？”

懷珠直率地望進他眼里，“公子，你可以贖我回去做奴婢嗎？我什么都能干的。”

“那好吧。”他凝眸沉默了良久，嘆了口氣，終是解下了月牙白的外衣披在懷珠身上，“春寒料峭，不能穿得這樣單薄。”

她心下一緊，不由得裹緊了外衣，衣服上傳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還有那淡淡的溫暖。

在那一剎，她恍惚明白了什么叫作——除卻君身三重雪，天下誰人配白衣。

入夜了，許懷珠卻輾轉(zhuǎn)反側(cè)，她猶豫著披衣走到后院。深秋的院落里氤氳著濃濃的桂香，她想著摘了花瓣來給將軍泡茶，便鉆進了花叢中。

轉(zhuǎn)過身，懷珠只見一個落寞的身影靜靜立在月光下，她緊張地停下了腳步。

那人卻敏感得很，側(cè)過身來，“誰？”

知道霍去病不喜歡被人打擾，她怕他責(zé)罰，指尖一松，兜著的桂花瓣撒落一地。直到他一點一點地逼近，她這才嚅囁道：“將軍……”

霍去病聽見她細柔的聲音，唇角不自覺地噙出笑容。瞧著懷王朱嬌小的身子，他就想起初見她時的模樣，心也兀自軟了下去。

許懷珠的睫毛撲閃撲閃的，死死揪著衣角，她看見霍去病微微彎下腰來，英俊的眉眼近在咫尺。她細密的汗珠布滿了額頭，紅唇輕啟：“奴婢只是路過。”

眼看懷珠轉(zhuǎn)身要走，霍去病嘴角的笑意加深，忍不住捉弄她。他長臂一伸，硬生生地又將她拽了回來。許懷珠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她面紅耳赤，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她如鼓的心跳，還有他那句曖昧的“伺候我沐浴”。

懷珠輕輕地解下他的外衣，滿是傷痕的背讓她心驚。

霍去病覺得后悔，不應(yīng)該讓她看見這累累傷痕，她大慨是嚇壞了吧？

“你……若是覺得害怕就出去吧。”

“不會的。”她仔細地替他擦拭著，強壓住心頭的苦楚，說：“奴婢給將軍上藥。”

待她取了藥回來，霍去病已靠在浴桶里睡著了。許懷珠見他睡著了，也不想攪了他清夢，便小心翼翼地給他上藥。

她的指尖溫暖，而他的背部涼薄。

他其實已經(jīng)醒了，卻因為貪戀這份暖意，竟也安穩(wěn)地小憩了一會兒。

他不是沒有見過比她漂亮的姑娘，卻從來沒有哪一個像她這樣膽小。面前的懷珠看起來那樣瘦小，那樣孱弱，讓他想摟住她永不放手。

秋雨淅瀝地下著，許懷王朱撐了把油紙傘往霍去病房里去。他昨夜宿醉，她去廚房煮了醒酒湯，正想給他送來，霍去病就推門而出。

他行色匆匆，不由分說地開口：“今日皇上大宴群臣，你同我進宮吧。”

皇宮里的金碧輝煌叫人眩暈，懷王朱腳下的步子微微紊亂，她跟在霍去病身后，當(dāng)他注意到她沒有跟上來，便放慢了腳步，等她上來時虛扶了她一下。懷珠受寵若驚，壓低了嗓音，說：“謝謝將軍。”

怕惹人注目，他很快就松了手。

宴席更是隆重，菜肴散發(fā)著漂亮的色澤和誘人的香味，懷珠只能侍候在他旁邊。霍去病抵御匈奴有功，皇帝談話的重點自然也就放在了他身上。她溫順地低眉，只用眼角余光向他看去。

她第一次離霍去病這樣近，他格外神氣，仿佛只是微微笑著就是天下的英雄。

皇上忽然話鋒一轉(zhuǎn)：“霍將軍戰(zhàn)績累累，也應(yīng)該娶親了。聯(lián)認為衛(wèi)長公主與你各個方面都十分相配，不如……”

許懷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對面的衛(wèi)長公主正是二八年華，眉眼間琉轉(zhuǎn)的全是女兒家的嬌羞。再轉(zhuǎn)眼看自己，身上是最普通的侍女服，因力常年干粗活，手上已經(jīng)起了細薄的繭。

霍去病愣了一下，偏過頭看了懷珠一眼。他說：“匈奴未滅，何以為家”

懷珠的手頓了一下，被人疼惜的感覺像千堆雪，慢慢消融掉心底的喑傷。她再抬眼去看衛(wèi)長公主，公主的小臉唰地變白了，窘迫的神情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待到散場，皇帝又把霍去病宣進了書房談事，懷珠只能站在門外等候。她反復(fù)想起他拒絕賜婚時的場景，心中如漣漪緩緩蕩漾開來。

“你就是許懷珠？”聽見女子的腳步聲漸近，懷珠抬頭，儼然是衛(wèi)長公主氣慣的臉。

“奴婢見過公主。”

衛(wèi)長公主譏諷地望著她，“早就聽說霍將軍在府上金屋藏嬌，沒想到藏著的就是這樣一個婢女。”

懷珠緊緊咬著唇，濃密的睫毛徽微顫抖，她不能得罪公主，更不能讓霍去病進退兩難。可懷珠忽略了，自己越是楚楚可憐，就越讓衛(wèi)長公主心生恨意。

“我當(dāng)是多俊俏的名門閨秀呢，原來是個不值一提的下人！”她揚起手，利索地沖懷珠扇去，懷珠自然不敢躲閃，只能任她在自己臉上留下五指紅印，“你永遠不可能嫁給霍將軍的，你不配！”

懷珠低著頭，以為她又要扇過來，住后一退，卻退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霍去病鉗住她的肩膀，注意到她通紅的右頰，眸色深沉。

衛(wèi)長公主面色鐵青，死死盯著霍去病，然而他自始至終都巋然不動，這樣一個守禮英俊的男人，任是衛(wèi)長公王也不愿發(fā)怒。

她將怒意轉(zhuǎn)到了許懷珠身上，冷笑，“其實仔細一看，許小姐生得確實美，想來唱小曲兒也好聽吧。”

懷珠出身青樓，如今衛(wèi)長公主這樣說，無非是嘲笑她身份卑微。

縱然懷珠有千萬般委屈，她卻都不愿意讓霍去病為難，只是低頭沉默著。他沒有搭理衛(wèi)長公主，徑自牽起了懷珠，淡然離開。

衛(wèi)長公主憤恨地跺了跺腳。

霍去病臉色淡淡的，叫懷珠有些捉摸不透，她試探地拽了拽他的衣角，小手卻被他反過來包在手心里。

“疼不疼？”他語氣恪外柔和。

懷珠猛地搖頭，嘴角泛起嬌羞的笑，曉：“不要緊的。”

印象中的她總是這樣不想讓別人擔(dān)心，強忍住所有的情緒，只露出滿足的笑容。他不是不心疼，分明是沒法心疼。

許懷珠眼里的月光秀美，瞬時氣氛變得暖趺，他猶豫了一下，便撩開了她落下的頭發(fā)，輕輕地吻在了她的面頰。他的唇冰涼柔軟，無聲地暈開萬丈紅塵。

待兩人分開時，懷珠早已氣息紊亂。他低頭見她面色羞紅，起了玩心，一把攬住她的腰，猛地一躍，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诹藰滂旧稀阎檫€沒反應(yīng)過來，住下一看，這高度令她有些心懸。她后怕地鉆進霍去病的懷抱，眼睛緊緊閉著。

霍去病最喜歡她這樣依賴著自己，她蜷縮在自己的胸口，仿佛這就是永遠了。

元狩五年，霍去病再次被皇帝授以重任，奔赳沙場。缶行的那一天，許懷珠備著薄酒在門前送他。

習(xí)慣了他素日里的關(guān)懷，自他離開以后，時間恍若靜止，歲月也似荒蕪。

那日下著大雨，宮中突然傳來霍去病被匈奴擄去的消息。關(guān)心則亂，許懷珠甚至沒有仔細推敲個中真?zhèn)巍．?dāng)她頂著風(fēng)雨、渾身濕透步行至宮外時，卻看見了衛(wèi)長公主紅衣似火的身影。

她傻傻地沖上前去，拽住公主的衣襟，焦急地問：“霍……霍將軍他到底怎么了？”

衛(wèi)長公主不屑地將她一腳踢開，笑看懷珠狼狽地趴在地上，毫不在意地說：“去病他可是大漢的戰(zhàn)神，自然是會凱旋的。不過你……”

懷珠被人從身后猛地一擊，她的眼前變得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光亮。

再次醒來時，她已經(jīng)被衛(wèi)長公主關(guān)在了暗房里。

這里空氣潮濕，甚至還有跳蚤，懷珠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難受得很。不僅如此，她還覺得喉嚨干得發(fā)燥。

而此時的霍去病呢？

他正在營地里分析著戰(zhàn)術(shù)，一想到很快就能夠結(jié)束這場戰(zhàn)爭，班師回朝，他就渾身充滿了干勁。在長安城內(nèi)，有一個人為他點著如豆燈光，替他添衣，等他回去。

六

一個月以來，懷王朱被衛(wèi)長公主折磨得快沒了人形。

她又被人用冷水澆醒，但現(xiàn)今已感覺不到疼痛了。懷珠狠狠地掐了絕大腿，強迫自己睜開眼，眼前的一幕卻讓她震驚——

霍去病目光冰冷，用一盆冰水將衛(wèi)長公主從頭澆到尾。拂了拂袖，把近乎虛脫的許懷珠抱在了懷里，大步離開了公主府。

當(dāng)看見面如枯槁的懷珠時，他的心里除了自責(zé)還是自責(zé)。

霍去病安靜地坐在床榻旁，想起她在他耳邊撒嬌時的呢喃細語，時不時的嬌羞一笑，而他的愛情，卻讓她變得蒼白如紙。這分明，不是他想要的，更不是他想給的。

懷珠沒有想這么多，她只是覺得，可以再見到他，真好。

她的身子慢慢調(diào)養(yǎng)好了，二人都很默契地沒有提起衛(wèi)長公主，他也不想告訴她皇帝在政事上對自己的偏見。自從和懷珠在一起之后，他總希望日子越簡單越好。

春去秋來，他們在清晨散步采花，也會親密地十指相扣。灑滿星辰的夜晚，她隱約能夠看見他眼底的光芒。花開花落，云卷云舒，再沒有什么比相偎在一起更旖旎的事了。

她生辰那天，霍去病擁她在花園里坐了一夜。

花香馥郁中，他終是猶豫地開了口：“懷珠，我什么也給不了你。等過了今年春天，我送你出府吧。”

她抽身。她不是不知道霍去病沒法給她一個名分，只是不愿去想這些，好像這樣她就能永遠地待在他身邊了。身份使然，他不能逾越的事情太多。

“奴婢這條命都是你給的，不求什么，只希望將軍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她眼里亮晶晶的，像是無數(shù)的星辰落入眼中那樣璀璨，又是那樣堅定。

“將軍，我不求名分，這樣也很好……”

懷珠的聲音低沉近乎乞求，她蜷縮在他寬厚的胸前，委屈地掩住淚花。霍去病猶豫再三，還是輕輕將她攬入懷中。

驃騎將軍霍去病，元狩六年卒，年僅24歲。陪葬茂陵。謚封“景桓候”。

許懷珠得知他的死訊后異常平靜，因為她覺得她得到了所有。在她最好的年紀(jì)里，遇到最對的人，給了她一生難忘的愛戀。

而霍去病呢，他到頭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喜歡上許懷珠的。

或許是她侍奉自己時的小心翼翼，那份膽怯讓人想要靠近，想要保護；又或者是更早，她站在臺上盈盈地笑，風(fēng)雅地撥弄著琵琶，言笑晏晏。

他可能真的不算愛她，至少比起她對他的愛來說。

但是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他最愛的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