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照水，云鬢婆娑

芳華十五，那是一個女子最美好的年歲。時已及笄，青絲綰綰，傳遞出一種幽婉怯怯的心意來。無須來回探究，不必反復斟酌，她言笑依依地站在面前，鬢邊發雙垂，只需窺得一面，便已知那是待字閨中小女兒的發髻。

如此直白鮮明地顯露人前，不過是君未允嫁，紅顏未差，只盼得遇良人一朝相見，兩下歡喜，莫讓這一春一秋的好時光空自虛度。

云鬢垂兩耳，猶是青杏小，那即是還未到梳成發髻時的少女發式。青絲瓔珞，垂發齊眉，卻是一樣的綺麗心思，一樣的流光不可辜負。

髻，指的是在頭頂或腦后盤戍各種形狀的頭發，即是現代所稱的發型。

《詩經·小雅·都人士》有載：“彼君子女，卷發如蠆。”古代女子一直蓄發不剪，長發青絲曲卷，末梢便如蝥蟲之尾，容儀有法，姣姣得當。然而披發帶來諸多不便，所以在遙遠的西周時代，她們便開始編結束發，辮發縈后，綴以珠貝。

戰國之后，發髻開始流行，雙環髻戍了未婚少女的主要發式。凌云髻、望仙髻也開始登上歷史舞臺，它們皆以高聳于頭頂或頭之兩側為美，有一種望仙凌云之姿，悠然如夢，爭相競妍。

到了漢朝，發髻種類開始多元化，出現了垂云髻、同心髻、墮馬髻等發式。所謂墮馬髻，是將發髻置于一側，呈現似墮非墮之狀，盡顯嫵媚風韻。

《樂府詩集·梅花落》有道：“縹色動風香，羅生枝已長。妖姬墜馬髻，未插江南珰。”楊柳岸邊，羅衣織帶梳墮馬，她髻上插著一只簡單別致的碧玉珰，又或者，什么發飾也沒有戴。剔去繁復艷麗，洗盡鉛華后的幽淡寡然也未嘗不是一種美，那美照樣可以染就三月初春柳，驚艷眾生。

相傳墮馬髻是東漢大將軍梁冀的妻子孫壽所作，但她卻不是為了清麗雅致，而是為了更顯嬌媚之態。妖顏媚行，惑亂浮生，反而失去了為美而容的初心。《后漢書·梁冀傳》有載：“壽色美而善為妖態，作愁眉、啼妝、墮馬髻，折腰步，齲齒笑。”她把眉毛畫得細長曲折，顯出一副愁容之態，還在眼睛下面化妝，啼淚凝眉，不勝妖媚。她還梳著墮馬髻，行走時細腰如柳，笑時要像牙痛一樣，只能微微淺笑，不能啟唇大笑。這樣的病態之姿，讓她如一只溫順嬌柔的小貓，教人愛憐不盡，然而內里卻暗藏著兇狠潑辣，讓梁冀又愛又怕。

古人云：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原來真是對的。之后孫壽在政治斗爭中畏罪而亡，她的飛揚跋扈，妒恨毒辣，終是徹底毀了她。

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依然流行高髻于頂的發式，如飛天髻、雙環髻、反綰髻等，也出現了更為講究繁復的發式，比如靈蛇髻。《采蘭雜志》有載：“甄后既人宮，宮廷有一綠蛇，口中恒吐赤珠，若梧子大，不傷人，人欲害之，則不見矣。每日后梳妝，（蛇）則盤結一髻形于后前，后異之，因效而為髻，巧奪天工。故后髻每日不同，號為靈蛇髻。”這即是靈蛇髻的由來了。

文中的甄后便是洛神的原型，曹丕的夫人。她擁有絕世容顏，尤以長發為美。因她每天都見到一條口含赤王朱的綠蛇，綠蛇常作盤卷之姿，于是她也仿效著將青絲盤結一髻，每日發式多變，故名靈蛇髻。這一發髻式樣，受到后宮女子的爭相模仿，奉為流行。

可惜這等蕙質蘭心，在浮世兜兜轉轉，卻始終覓不到良人。甄后曾兩次嫁人，她的第一任夫君是袁紹之子袁熙，天下戰亂，人世離分，袁熙最終亡于兄弟內斗，命喪遼東。之后她叉輾轉嫁給曹丕，為他育有一子一女，最終卻含冤而亡，不得善終。那萬千青絲，隨著她的命運浮浮沉沉，如同漂泊不定的孤舟遠行，終是與她一同做了這亂世的陪葬品，與世長辭。

隋唐時期，發髻樣式空前繁榮，與盛世大唐共同進入鼎盛時期，唐人段柯古所著的《髻鬟品》中列舉的宮中發髻就有近三十種。比如飛髻、雙環望仙髻、回鶻髻、交心髻等發式，尤以鳳髻最為流行。有歌謠曰：“有發卷然，倒掛么鳳。依欲吹簫，凌風飛動。”鳳髻高立于頂，可飾以金翠鳳凰，有凌云飛鳳之姿，裊裊娉婷，盡顯富貴無雙。

亦有更為雅致自然的發髻，比如花髻。李白《宮中行樂詞》有道：“山花括寶髻，石竹繡羅衣。”宮女們時常將山茶花插于發髻上作為頭飾，清麗茶花映襯著如月容顏，羅衣染香，人世相照，竟覺得這似水光陰也是簡靜的，如同深山溪澗旁的一株山花，一一可見的，唯有天上的繁星與皎月，唯有千帆過盡的落定與幽獨。

也有嬪妃貴婦喜歡將牡丹花插在發髻上，那盛世牡丹，盈盈花香，別有一番妖嬈富麗的姿態，《奩史·引女世說》就有載：“張嵫以牡丹宴客，有名姬數十，首有牡丹。”

花開時節，萬千繁花盛放于天地，云霞交疊，錦繡人間。隨手摘來小花一朵，皆可作為發髻之美，那美，是淡雅的植物潔芬，是幽柔的素心情懷，讓人想念，讓人驚心。

宋朝之后，發髻的風格更加趨于淡雅含蓄，只需一種清水出芙蓉的姿態。宋代女子常梳的發髻主要有高冠長梳、同心髻、朝天髻、三髻丫等式樣，皆追求細巧精致的美感。所謂三髻丫，指的便是梳三個發髻于頭頂，是丫角女娘的頭飾。南宋詩人范成大《夔州竹枝歌》有道：

白頭老媼簪紅花，黑頭女娘三髻丫。

背上兒眠上山去，采桑已閑當采茶。

桑麻已閑，到了采茶時節，有窈窕少女梳著三髻丫登山摘茶，更有白頭老嫗紅花簪發，更是大膽而無畏。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并沒有什么過錯，凡人如我，皆會貪戀這一段年少遠去不再回的美好時光。

到了明朝，發髻樣式不再豐富多變，主要有桃心髻、桃尖頂髻、盤龍髻、杜韋娘髻等發式。但是，假髻的使用則更為頻繁，假髻一般是用鐵絲織圓，外編以發，成為固定的裝飾物，戴時罩在發髻上，以簪綰住頭發，有錦上添花之妙。明代假髻主要有雙飛燕、云髻等，詩人張弼《東海假髻篇》有道：“東家女兒發委地，日日高樓理高髻。西家女兒發垂肩，買妝假髻亦峨然。”

詩中所說，普通平民女子也喜愛佩戴假髻，就是為了讓發髻顯得更加高聳濃密，以彌補發短帶來的缺憾不足。

花容照水，云髻婆娑。相較于現代的發型，古代女子的發髻顯得更加繁復俏麗，她們用更多的時間來珍視自身，為美而容。綰綰青絲掩映出的傾世風光，是那份心思暗裹的，女為悅己者容的惰愁，亦是為了珍惜這段不可重來的年少風華。

唯愿天知心意，歲序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