兕靈

直到現在，肥遺仍會一次又一次溫柔卻叉毒辣地取笑我說：“阿兕，你們本就不該相遇……”

我只是靜靜地矗立在絕壁山崖之上，冷冷地看著他。無言分辯，也不想分辯。

滄海桑田，愛恨情仇，所有的人和事都已在時光的流逝中化灰成煙，只有那些斑駁的青銅器上還殘留著我的影像，以及人們口中傳說著的，關于我的過往……

那時，我還是一只無拘無束的靈獸，納天地之精華而生，可長生不老，可變幻莫測，可來去無蹤……一時竟成為世人競相追捧的祥瑞之兆。人間傳說獨角兕天下無雙，得之便可得天下，凡人為了得到獨角兕可以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天子夏桀唯恐江山不保，于是不惜傾國之力，尋找我的下落。他命人在湘水之畔布下四面羅網，將所有飛禽走獸一網打盡，將我的棲身之地攪得一片狼藉。

肥遺冷眼看著那些人拙劣的伎倆，犀利的目光中透著濃濃殺氣，“阿兕，只要你一句話，我立刻燒了那昏君的大都，令他全國寸草不生！”

肥遺與我俱是上古神獸，從上古時便與我相識，他竭盡所能追求了我許多年，多次向我求親，我都不為所動。肥遺是旱神，每每現世必致天下大旱，所過之處赤地千里。他的性子火爆剛烈，總拿無辜百姓撒氣，這也是我最不喜歡他的原因。

“算了，他們抓不住我的。”我無所謂地輕笑，凡人的羅網對我形同虛設，只是可憐了那些鳥獸，無端地跟著我遭殃。

意外地，我看到了一個凡人，那是個俊朗如星的青年男子，有著渾然天成的王者之風，一雙炳若日星的眼睛，仿佛能洞察世間的所有。他命人撤去羅網的三面，只留一面用作捕獵，他虔誠地跪地叩拜，愿飛禽走獸可自行避開，只有不聽天命者才自投羅網。

他說他只與不聽天命者為敵，對黎民百姓卻無比的仁慈。

他就這樣不經意地打動了我，我很好奇，到底是怎樣的人，才會有如此豁達包容的心？我悄悄地隨他而去，并囑咐肥遺不可跟來，肥遺一向對我言聽計從，他認為我不過是想去凡間玩玩而已，自然也沒有阻攔。

我就這樣認識了他，他叫成湯，是商國剛岡0繼位的君王。

那時我才知道，當時的天子夏桀殘暴無道，治下民不聊生，而大商已是天下最大的方國。戍湯勵精圖治，修城建都，喑中招兵買馬，為的就是推翻暴政，造福天下黎民蒼生。我暗中觀察了他一年，滿眼所見皆是他的坦蕩仁義，滿耳所聞都是他的頂天立地。了解得越多，我越對他著迷，沉寂了干萬年的情愫瞬間變得熾熱。我愛上了一介凡人，愛得如此不可理喻！

我來到他面前，向他表明了身份。既然世人傳說“得獨角兕者得天下”，那我的出現，可以讓他不再擔心師出無名。果然，丞相伊尹借我大做文章，引得各方來朝，無數諸侯不戰而降，畢恭畢敬地歸順大商。

我陪著他南征北戰。人前我是上古靈獸，無所不能，助他百戰百勝，人后我卻化身成嬌俏的女子，心甘情愿做他的侍女，貼心照料他的飲食起居。我是他最忠誠的奴隸，不問緣由，不講道理，所有一切只為他能高興。

他被夏王騙到夏都，囚于夏臺，我拼了命地救他還朝：他與那些食古不化的諸侯交戰，我陪他浴血疆場，同生共死，成就了他十一戰而天下無敵的佳話：他在戰場負傷，命懸一線，我渡了一千年的靈力給他，才讓他轉危為安……我所做的一切，我想他都明白，因為他對我也是好到了極點。天下方國送來的奇珍異寶，他一件不留給我送來：他身邊所有物品皆鑄上我的影像；我的所有要求皆有求必應，他跟肥遺一樣對我言聽計從……

我一直以為我們彼此相愛，無怨無恨。

直到我助他大業得成，他滅了夏國，在三千諸侯的擁護下，風風光光地成了天下的王。一心撲在家國大業上的他終于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他昭告天下，要娶有莘氏的一個女子為妻。

這消息宛若一道霹靂，震碎了我的心！

這些年來陪他浴血疆場的是我，救他性命的是我，助他完成大業的也是我！為什么現在會出來一個有莘氏？為什么他娶的是她而不是我？

我瘋狂地沖到內宮，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女子。呵，那個女子，柔弱得像一汪水，我只要輕抬手指，就可以取了她的性命。但我不能那么做，因為成湯的眼神——他執著她的手，那樣專注地與她對視，忽略了周遭一切，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他從未用那種眼神看過我，哪怕在我舍命救他之后，他看我的眼神也從未如此灼熱而忘情。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淚流滿面地站在成湯面前，我要他給我一個理由，“為什么是她而不是我？我有什么不如她？”

成湯的眼中滿是我不愿讀懂的痛楚，“阿兕，你什么都好，但我與她情投意合，早已情定三生，我心中從來只有她一人，今生我是非她不娶！”

他們早已情定三生，那我算什么？我失控地向著他嘶喊：“既然你心中沒有我，為何還要對我那么好？這些年你都是在利用我嗎？你到底把我當成什么？”

他嘆了口氣，輕聲答道：“阿兕，我明白你的心意，我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但你想要的，我真的給不了。阿兕，我不想騙你，不想傷害你，我只有加倍對你好，才能彌補心中對你的虧欠……我欠你太多，但我從未想過利用你，你對我非常重要，只是，與她不同！”

撕心的疼痛從心底蔓延開來，面前的這個男人，讓我想恨都恨不起來！

說他利用我嗎？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他從未要求過我什么。他真的沒有做錯什么，他只是不愛我而已，僅此而已！

被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湘水畔，每日只知飲酒撒瘋，醉生夢死。偶爾會在絕望的夢中哭著驚醒，看到的，卻只是肥遺心疼至極的目光。

我并不知道，在我整日借酒澆愁的日子，肥遺已跑到陽山，找成湯興師問罪。他卷起滾燙的黃沙，將成湯緊緊包圍，憤怒得恨不得將他當場扼死，“如果不是怕阿兕難過，我現在就可以將你碎尸萬段！我真不明白你這混蛋怎會讓阿兕動心……我愛了她幾千年，不忍傷她分毫，而你，卻將她傷得體無完膚……”

成湯沒有為自己辯解，感情的事說不清道理，他已盡了全力，可傷害卻不能避免。

“戍湯，阿兕流的每一滴淚，我都要讓你拿血來償！”肥遺留下了最惡毒的詛咒，足以帶給新興的大商一場曠世浩劫。

我依然在湘水畔醉生夢死，卻不知天下大旱，已有七年。百川干涸，餓殍遍野，黎民蒼生之苦令成湯心如刀絞。

丞相伊尹為我送來了一片龜甲，雖只有寥寥片語，卻字字戳進我心——

“阿兕，我已欠你太多，實不該再打擾你。但我的罪不該累及無辜百姓，戍湯愿以命贖罪，求你寬恕。”

丞相伊尹適時地向我補充道：“靈獸不知，大王為求天降甘霖，已令神巫設壇作法，以他自己作祭品向天獻祭，今日便要赴死……大王知你恨他人骨，他只求一死能令你息怒，令肥遺息怒，解了這天下旱情，給天下百姓一條活路……”

我手中緊握著那片龜甲，心里五味雜陳。

戍湯，愛我就這么難？你寧愿死，也不愿意愛我嗎？

成湯，我是否應該恨你？你那么無情，卻又那么癡情！

我好羨慕她，你那么愛她，愛得連死都不怕……

我以死相逼，令肥遺解除了詛咒。我趕到亳城外的桑林，一身白衣的成湯跪在高高的祭臺之上，四周燃起的烈火已將他包圍。他是那樣的從容，一如初見時的豁達談定，一身正氣宛如世間最高尚的神祗。

我掀起了狂風烏云，傾盆而下的大雨澆滅了他身邊的火焰，模糊了所有人的雙眼。伴著轟隆的雷聲，我飛到他身邊，在他耳邊說出我最后的心聲，“成湯……你沒有錯，無須贖罪。”

我依稀在他眼中看到了與我一樣的晶瑩，他聲音哽咽：“阿兕，對不起……”

我忍住淚水，向他綻放出最美的微笑，“成湯，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寧死也不肯騙我，不愿利用我，這便是你對我最深的情意……戍湯，謝謝你……”

我轉身離去，再也沒有回頭，我害怕看他的臉，因為他的一次皺眉也會讓我訣別的心為之動搖。

無緣，緣何相見？無情，情從何起？

我只是愛上了，一個不愛我的男人……

我和肥遺一起回到了湘水之畔。就像我們在上古初識時那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我們誰都不愿再去人間，因為人間已物是人非，因為人間是我們回不去的從前……

錦小注：

兕：古代類似犀牛的一種異獸。《山海經·海內南經》中載：“兕在舜葬東，湘水南。其狀如牛，蒼黑，一角。”傳說獨角兕喜歡安靜，常夜立絕壁山崖直到東方發白，它的形象常被鑄于商代青銅器之上。

肥遺：出自《山海經·西次一經》，“又西六十里，曰太華之山……有蛇焉，名曰肥遺。六足四翼，見則天下大旱。”傳說肥遺是干旱的象征，商湯曾在陽山下看到它，于是商朝干旱七年之久。

成湯：商部落首領。商朝的建立者，他推翻夏朝暴政。廣施仁政，任用賢能。被后世與堯、舜、禹并稱為四大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