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演員金柏莉的媽媽不幸罹患老年癡呆癥,看著那位曾經善解人意、明理熱情的媽媽逐漸變成了一個狂躁乖僻的陌生人,難堪?痛苦?金柏莉最終選擇了用愛重新認識和關懷不幸的母親。

曾經優雅善良的媽媽
關于媽媽,有這樣一幕我永遠無法忘記:媽媽將一個哭泣的陌生人抱在懷里,安慰她。
那一年我9歲,爸爸開車帶我們出門,我坐在汽車后座。半路上,車突然停住了,我沒看清前面發生的事,但很快聽說前面那輛車剛剛撞了一個男孩。媽媽和爸爸看到那個男孩被撞飛了出去,不知摔到了哪里。
爸媽一起跳下了車,爸爸跑向了摔在地上的男孩,萬幸的是,男孩受的傷不是很嚴重。而媽媽快步走向了肇事女司機。“他從我車前直接跑了過來!”女司機喃喃地說,然后癱坐在大街上。媽媽抱住了她,安慰她,和她一起流淚。
“我知道,是的,我知道。”媽媽哽咽著說。
媽媽永遠友善地對待他人,即使對陌生人也是如此,沒有虛情假意,總與人為善,這是我最喜歡她的一個優點。我們后來再也沒見過那個女司機,但是我相信,媽媽那天給她的安慰一定會幫她度過生活中最糟糕的一次經歷。
患病初期
9年后,媽媽自己遇到了幾乎顛覆整個生活的災難。
那年,媽媽61歲,醫院診斷她患上了老年癡呆癥。從那以后,我心中那位熱情樂觀的女人、家庭中的賢妻良母、人見人愛的知心朋友,失去了往日的風采,變得讓人幾乎無法認出她。我痛苦地感到,我正在慢慢地失去她。
發病前一年,媽媽曾說她拼寫名字有些困難。她在福克斯防治帕金森基金工作,是位受人愛戴的良師益友。但是發病后,無論每天和誰說話,都吞吞吐吐,人多時更是這樣。她不再能聽懂別人講的笑話,經常問爸爸,這個笑話哪里可笑。爸爸開始帶她去醫院做種種化驗,想找出原因。
2005年圣誕節期間,媽媽被確診罹患老年癡呆癥。哥哥、姐姐、姐夫當時都在我家里。爸爸對我們說,最多再過5到7年,媽媽就需要全職護理了。我們一聽,都很震驚,沒想到情況會這么嚴重。
在接下來的那些日子,我們開始了一段難熬的時光。因為媽媽并不知道自己得的是老年癡呆癥,我們必須表現得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我們和媽媽一起外出時,要盡量掩蓋她的情況,即使去星巴克喝咖啡也是這樣,排隊時,媽媽說:“咱們買點兒玉米片吧!”我們就假裝很愛聽她說的“笑話”。
沒外人在場的時候,我們就訓練她記住一些東西,以免她鬧笑話。一天,我的姐姐阿什麗去了她的公司,看到她正翻著一本電話簿。“哦,你來了,太好了。”媽媽輕聲說,“‘芝加哥’怎么拼?”
幾乎每次全家人一起吃飯,媽媽都會把一個杯子或一盤食物碰到地上,還會用手指抓著面條吃。在醫院候診室里,她有時會摔倒在地上。一起聊天時,我們得小心地提醒媽媽找到合適的詞,或者完整地說出一句話,以免她干著急。這些情況讓我們提心吊膽、筋疲力盡。
最熟悉的陌生人
夏日的一天,我一位高中時的朋友看到媽媽正在離家不遠的一條馬路上溜達,就讓媽媽搭她的車回家。媽媽無法跟她說清家在哪兒,好像迷了路一樣,表情茫然。就這樣,媽媽假裝沒病的日子結束了。
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媽媽一直是個豁達樂觀的人,經常和我們進行情感交流,對我的行為舉止,要求也不嚴苛。她很愛開玩笑,不喜歡批判別人。
但是得病后,她經常情緒低落,越來越愛發火。終于有一天,和醫生預言的一樣,爸爸一個人照顧不了媽媽了。媽媽不能自己穿衣服或洗澡,經常怒氣沖沖地握著拳頭走出家門。每到這時,爸爸就得追上她,把她哄回家。她變得充滿攻擊性,惡形惡狀,有時還會咬人和摔東西。我們和媽媽見面時,都得留心不要讓她在身體或精神上傷害到我們,尤其是孩子。一次,媽媽當著我兩個兒子的面歇斯底里地吼著臟話,并且把一個玻璃杯子摔碎在孩子腳前,孩子當時正光著腳。
我們嘗試過雇用護工照顧媽媽,但所有人都因受不了她的壞脾氣而辭職。一天清晨,爸爸感覺心臟很不舒服。當他坐在沙發上等待醫生時,他擔心更多的卻是媽媽,而不是自己,因為他眼看著媽媽只穿著內褲,樓上樓下跑了好幾趟——她想幫爸爸做點兒什么,卻什么也做不了。萬幸的是,后來的檢查顯示,爸爸沒得心臟病。但我們意識到,爸爸的壓力很大,他幾乎要熬出焦慮癥了。于是,全家人達成共識,把媽媽送進了護理醫院。
護理院里的工作人員友善且專業,媽媽不久就自在地安定下來,幾乎沒意識到那是個新地方。但對我來說,每次去探望都是一次痛苦的經歷。我會抑制不住地想起以前那個優雅正常的媽媽,與眼前這個熟悉的陌生人對比十分強烈:這個占據了我媽媽身體的狂躁又危險的瘋女人,我恨她!
每次從護理院回到家,我都會崩潰,抑制不住地哭泣。
用新的方式愛她
我不懂得如何幫助媽媽,更不知如何緩解自己在這個過程中受到的壓力。直到有一天,我意外地發現了一種和老年癡呆患者相處的方式。
在一次派對上,我遇到了兩個女人,她們的父母也是老年癡呆,我和她們聊了起來。其中一個告訴我,她搬到納什維爾照顧患上了癡呆癥的媽媽,陪媽媽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年。她說,她和媽媽在情感和精神上建立了一種祥和、寬容的感情關系,這比媽媽以前接受的任何一種治療方法都有效。第二個女人是我的一位好友,她告訴我,她的父親在臨死前,給她打來了一個電話,她能聽出電話中的父親思路非常清晰。她在一生里頭一次聽到了父親說他愛她,他說了一遍又一遍。
聽著她們的故事,我流淚了。我必須以一種不同的方式愛我的媽媽。
帶著全新的想法,第二天我就坐飛機去看了媽媽。她坐在臥室的椅子上,耷拉著腦袋。一個吉他手彈奏著樂曲,還有幾個病人在旁邊聽著。一個女病人到處亂走,時不時還吼上幾句。一個男病人坐在輪椅上狂躁地喊著:“來人!”還有一個女人筆直地站著唱歌,唱的是《你是我的陽光》,很動聽,一句歌詞都沒唱錯。
媽媽睡著了,我輕輕地搖醒了她。“是我。”我說,“我是小金啊。”我蹲在了她的膝蓋前,想引起她的注意。過了好長一會兒,她才看到我,但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她的兩眼睜大了,嘴角上揚,翹出了一個大大的、高興的笑容,仿佛我是她生命里最大的奇跡一樣。
我們就這樣坐了一會兒,微笑著、對視著,一起隨著音樂哼唱了幾句。我在她干枯的手上涂了些護膚霜,我注視著眼前的媽媽,她像個陌生人,但同時她渾身散發出一種平和的氣息,這是一種對別人絲毫沒有防備心、甚至沒有任何自我意識的安寧感。
媽媽有時候會很傷心,無緣無故地哭起來,不說一句話。爸爸教我,在這種時候,要模仿媽媽曾經的語氣和她說話,嘗試和她交流。她聽到我說話后,抬頭看著我,我也直視著她,然后,我用她從前最常使用的平和的口吻和她說話。慢慢地,她也平靜地和我交談起來。就這樣,我們找到了一種新的方式向對方表達:我聽懂了、你理解了我、我們愛著對方。
從很多方面來看,她確實是一個“新”媽媽了。我伸出雙臂抱著這個與過去判若兩人的女人。半晌過后,我站起身,給她拿了一杯果汁和一根吸管。再走回來時,她已經忘了我是誰,但是當她覺得是第一次看到我時,她的臉上立刻泛起了快樂的光芒,然后我們兩個人都笑了。
“想出去走走嗎?”我問。她的呼吸加快了,眼睛睜得又大又亮。
“想!”她驚喜地答道,就像個返老還童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