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類父親
我自認跟父親不同,但其實我們何其相似。
對兒子小柯,我做得最多的,就是周末帶他去吃大餐,或者偶爾高興時,無比敞亮地把他叫到跟前:“兒子,想要啥,爸爸給你買!”其余時間,則把他扔給妻子,不管不問。
盡管如此,我自認已是一個好父親——相比我的父親。

記得父親年輕時,經常這樣訓斥我:“就你這副樣子,老子才不指望你為我養老送終!”他從來不跟我親密,哪怕是假裝一下。他覺得自己懷才不遇,亦覺得我是他人生的敗筆,于是經常罵我和我媽。上大學前,我的人生理想只有一個:逃離他。我總想著,等長大到無須他供養后,我便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18歲那年,我如愿考上南京一所重點大學——他卻死乞白賴地要送我去報到。同一列火車上,我們父子第一次坐得如此之近。奇怪的是,我內心竟生出一種別扭的親近感。他那時40多歲,雖仍虎背熊腰、身體強壯,臉上卻有了黑褐色的老年斑,看我的眼神也生出一種謙卑感。
一路上,我們幾乎不言語。火車上的流動貨攤經過時,他幾近討好地問我:“想吃啥?爸爸給你買。”他那樣的語氣,讓我內心極其難受。原來,父愛也世態炎涼——他曾說不指望我給他養老送終,如今我考入名校,他卻活活忘了自己之前是多么強勢。
到了南京,我去給他買回程票,讓他在車站大門口等我。大概40分鐘后,我買好票,回頭卻尋不見他,心里異常惱火。最后,見他站在一個商亭的臺階上,焦急地在人群里尋我。放在偌大熙攘的火車站,曾經也算高大的他,竟一下子小了那么多。
不知為何,我心里驀地一酸。他的渺小,多少稀釋了我對他的怨及恨。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份不適一直在我的心里,尤其是他此后時常拿我吹牛時,心中那些熄滅的火就熊熊燃燒起來了。
對他,我的抱怨大于懷念
考上大學是逃離父親的第一步,畢業后留在南京,在南京工作,結婚都自己做主,則是徹底“拋棄”他的意思——我是先領了證才告訴他已結婚;逢年過節,能不回去便盡量不回去;兒子小柯出生,只邀請老媽來照顧……
直到有一天他被確診為肺癌晚期。看老媽如此心疼,我只好將他接到南京醫治。那段時間,我忙前忙后,不是因為關心他,而是顯擺多于關心,報復大于報恩——是誰說不指望我給他養老送終的!
病床上的他,對我言聽計從,就連每頓吃什么這種小事,也要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我。每每此時,我便暗自抱怨:我自小就希望有一天可以打倒他,可他沒給我機會,他一瞬間就變得如此不堪一擊,不戰而降。只是,他余威尚存,不肯直接表揚我,而是趁我不在時,在病友面前帶著幾分夸大地表達他的知足與驕傲。
那段時間,他狀態很好。這時,公司派我去美國出差。我去醫院跟他告別,他高興地說:“去吧去吧,我這樣兒,三年五載都死不了。”只是,當我幫他安排好各項事議,跟他說“那我走了”時,他的手從被子里伸了出來。他伸得相當吃力,不是肉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我倆之間從來沒有這樣的儀式。
當我意識到他是想跟我握別時,我本能地側過身去,不是不想接受,而是覺得尷尬。他似乎意識到了我的為難,于是,他的手在無限接近我的手時,突然上揚,變成了“再見”的手勢。我向他揮揮手,迅速地離開,內心如釋重負。
出差的第九天,我接到了他離世的電話。當時是美國深夜一點,我的心情是平靜的。我想,我盡力了。但是,接下來,當我打算再入睡時,他卻如烏云般籠罩著我,關于他的點點滴滴被我一一憶起,心中突然難受得不是滋味。但我仍固執地認為,我對他的抱怨大于懷念。
我沒有爸了,你要疼我
第二天回國,19個小時的飛行,我的眼淚沒有斷過,我急切地想看父親最后一眼。這時,我才知道,原來,我還是愛他的。
在坐出租車去殯儀館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兒子小柯,我是那么想他,于是讓司機掉頭,去了他的學校。我從來不知道,放學時的校門口會有那么多人。明明孩子們還有五分鐘才能出來,可是,所有的目光都直直地望向教室的方向——那應該算得上是世界上最虔誠的目光吧。
小柯和同學說說笑笑地走出來,六年級了,他已無須接送。遠遠看到他的身影,我心里一愣——這是我的兒子嗎?他什么時候長得這么高了?他笑起來右嘴角居然有個酒窩?他走起路來,那微微的內八字,不正是我的翻版嗎?他對我來說,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等我站到他面前,他的眼里沒有驚喜,只是驚訝地問我:“出什么事了?”
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頭,可是,他很靈敏地避開了。問我:“你要干嗎?”
我尷尬地收回停在半空的右手,低沉地對他說:“爺爺走了。”此時搬出父親,是為了以此示弱,緩和我和他的那份生疏。
“嗯。我知道。”
“陪我去看看他。”
“行。”
我叫來了一輛出租車,他去左后門,我跟了過去,想和他并排而坐,結果,他又敏捷地走到了副駕駛的位置。
在太平間,我見到了冰冷的父親。于無人處,我握了握他冰冷的手,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像缺了一角,一股巨大的空虛感從內心襲來。我知道,那份缺失,只有站在門外的那小子可以修補。所以,我必須“低三下四”地跟他搞好關系。
母親對我說:“你爸是含著笑走的。”父親跟母親說,有我這樣的兒子,他很知足。唯一的遺憾,是我們父子在情感上始終熱乎不起來,不能像病床對面的老李爺兒倆那樣。李叔叔的兒子管爸爸叫老李,喜歡摸爸爸的頭,有事沒事,拿過老爸的腳邊捏邊聊天,那份渾然天成的親熱我羨慕,但做不出來。我知道那是人家父子從小累積起來的親密,沒法照搬。
安葬了父親,走出公墓,我故意將母親和妻子落在身后,與兒子并肩而行。
我說:“我沒有爸了,你要疼我。”
他說:“為什么呀?”
我說:“因為你還有爸爸啊。”
他說:“那,行吧。”
他能如此回答,我已然悄悄慶幸。來日方長,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燒熱一壺水同樣需要很多柴火。更何況,我冰冷了那么多年。
缺失的一角正在溫柔地生長
我開始有意花時間陪小柯。他愛踢足球,于是我陪他一起踢;只要時間允許,我會去接他放學;周末我會帶他去郊游,路上跟他講講公司里的煩惱事兒……
我們父子間的感情,正在緩緩升溫。
那日,我又要出差一周。他要去上學時,我正在收拾行李。他來跟我道別,站在我臥室的門口,向我揮手:“老爸,再見。”我放下手里的衣服,向他走過去,強行擁他入懷,為了遮掩尷尬,粗聲粗氣地對他說:“按照國際慣例,分別一周,道別時必須擁抱。”他掙扎了一下,遂放棄,拍了拍我的后背。
一周后,我給他打電話:“我明天回去,行李有些多,你能來機場接我嗎?”
他說:“好吧。”
我說:“是那種帶擁抱地接。”
他說:“爸,我已經14歲了,大庭廣眾之下,多難為情。”
我妥協了:“那行吧。”
那日,走出機場,遠遠看到他向我招手,等到他向我越走越近時,我張開了雙臂。而他像被綁架一般,只好擁抱了我——一個個子已經抵達我眉頭的兒子,把我擁在懷里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幸福得不知天高地厚,百萬訂單什么的都瞬間浮云。
此后的早晨,他去上學時,只要我在家,都會叫住他,趁著叮囑幾句時,借機抱他一下。剛開始,他抗拒,漸漸地,他習慣了。一次,他出門時,我恰好在衛生間里。我大聲叫他等我一下。他沖到衛生間的門口,在磨砂玻璃門上印上一個手印,對我說:“要遲到了,你一會也在這兒按個手印,就當咱倆握手了。拜,老爸。”
看著那個大大的手印,我突然覺得心里缺失的那一角,正在溫柔地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