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過劇本的人知道,要讓一出戲劇吸引人,必要有矛盾,有人物間的沖突. 矛盾和沖突的前提,是人物的性格、境遇各異,乃至天壤之異. 上帝深諳此理,所以“人間戲劇”精彩紛呈.
寫劇本的時候明白,之后卻常常糊涂,常會說:“我怎么這么倒霉!”其實誰也有“我怎么這么走運”的時候,只是這樣的時候不嫌多,所以也忘得快.但是,若非“我怎么這么”和“我怎么那么”,我就是我了嗎?
我就是我.我是一種限制.比如我現在要去看足球賽,一般來說是坐飛機去,但那架飛機上天之后要是忽然不聽話,發動機或起落架謀反,我也沒辦法再跳上另一架飛機了,一切只好看命運的安排,看那一幕戲劇中有沒有飛機墜毀的情節,有的話,多么美妙的足球也只好由別人去看.
如果把身體比作一架飛機,要是兩條腿(起落架)和兩個腎(發動機)一起失靈,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機長就會走出來,請大家留些遺言了.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鮮紅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從我的身體里出來,再回到我的身體里去.那時,我常仿佛聽見飛機在天上掙扎的聲音,猜想上帝的劇本里這墜毀的一幕是如何編排的.
有一回記者問到我的職業,我說是生病,業余寫一點東西.這不是調侃,我這四十八年大約有一半時間用于生病.此病未去彼病又來,成群結隊好像都相中我這身體是一處樂園. 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么晴朗.后來又患尿毒癥,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為如今的處境悲觀絕望.
但或許“鐵生”二字暗合了某種意思,遲遲也不能死.按照某種說法,這樣的不死其實是懲罰,讓你在人間承受更多的痛楚.可我沒有被病痛擊倒,并且終于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而我們還沒倒霉到這種程度.
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游歷.這游歷當然是有風險,但去大河上漂流就比這安全嗎?如果劇本里伏筆了一出悲劇,這無疑是“更”大的災難.
上帝的游戲哪有終止?宇宙膨脹不歇,轟轟烈烈的消息總要傳達. 人便是這生生不息的傳達,便是這熱情的載體,便是殘缺朝向圓滿的遷徙,便是圓滿不可抵達的困惑和與之同來的思與悟,便是這永無終途的欲望.所以一切塵世之名都可以磨滅,而“我”不死.
人最重要的是思想,是樂觀. 有了它們,所有的消息都活著,等待著另一些“我”來繼續,那樣便有了未來. 不要被任何所謂的困難擊倒,在身體里重新安裝新的生命,繼續,和繼續的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