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網絡時代的“無名氏訴訟”程序
文/陳昶屹

2014年10月9日,最高法院頒布了號稱互聯網法律問題裁判規則“三駕馬車”之一的《關于審理利用信息網絡侵害人身權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下稱《規定》),該《規定》涉及了社會廣泛關注的轉載網絡信息行為過錯認定、非法刪帖、網絡水軍等熱點網絡問題。但是,相對于回應這些針對社會熱議現象的“應景之作”,該《規定》中第4條確定的具有中國特色的“無名氏訴訟”制度才是法律專業人士眼中最大的看點,因為這項制度解決的是具有網絡時代特點的訴訟程序問題——起訴“網上匿名”的被告,所以它是真正意義上的網絡獨有規則。
在美國的民事訴訟程序體系中,存在“無名氏訴訟”(John Doe Action)這樣一種特別訴訟程序——原告在不知道被告真實身份的情況下對其提起的訴訟——在網上侵權領域,系由法院通過司法指令的方式向網絡服務商要求強制披露匿名侵權網絡用戶的身份。由于美國隱私權法案及私人隱私政策的限制,網絡服務商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被要求披露侵權網絡用戶的個人信息的。目前,美國判例法采用了一種“前置程序”來確保涉嫌誹謗網絡用戶的個人信息不被隨便披露,這種程序一般有以下幾個步驟:(1)原告首先向法院提起“無名氏訴訟”,同時要求網絡服務商披露涉嫌誹謗網絡用戶的個人信息;(2)網絡服務商直接向涉嫌誹謗網絡用戶發出通知要求該用戶自行到庭應訴,或者由網絡服務商代替涉嫌誹謗網絡用戶到庭為該用戶進行辯護;(3)原告先行向法院舉證證明網絡用戶存在誹謗的法律事實要件,經法院審查該誹謗事實基本成立;如法院審查后認為不存在誹謗事實或誹謗不能成立,則駁回原告的申請;(4)法院向網絡服務商發出命令后,網絡服務商根據法院命令向原告披露網絡用戶的必要身份信息。這樣,該訴訟程序中的前置程序很好地解決了涉嫌匿名網絡用戶的個人身份信息被隨意披露或被欺詐獲得的問題,同時解決被侵權人不知道告誰和法院如何確定真正被告的問題。
我國民事訴訟法中沒有“無名氏訴訟”這一特別程序,而且民事訴訟法第119條明文規定,原告起訴的條件之一就是要“有明確的被告”,即被起訴的主體應當具有明確的身份信息。為了在我國現行民事訴訟程序體制框架內彌補該法在應對網上侵權訴訟時的制度供給不足。該《規定》第4條做出了這樣的規定:“原告起訴網絡服務提供者,網絡服務提供者以涉嫌侵權的信息系網絡用戶發布為由抗辯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原告的請求及案件的具體情況,責令網絡服務提供者向人民法院提供能夠確定涉嫌侵權的網絡用戶的姓名(名稱)、聯系方式、網絡地址等信息。網絡服務提供者無正當理由拒不提供的,人民法院可以依據民事訴訟法第114條的規定對網絡服務提供者采取處罰等措施。原告根據網絡服務提供者提供的信息請求追加網絡用戶為被告的,人民法院應予準許。”可見,該條款采取了現行訴訟程序法框架下的權宜之計,即允許原告先將網絡服務商作為名義上的被告,在完成起訴程序并進入審判程序后,在網絡服務商提出他人行為抗辯時,通過法院責令的方式讓網絡服務商披露侵權網絡用戶的注冊信息,以便實現與“無名氏訴訟”程序相似的制度功能。因此,《規定》在符合中國國情的背景下建構應對匿名網絡用戶的訴訟程序中具有創新和指導意義。但是,遺憾的是,作為司法解釋的該條文,針對法院啟動責令強制披露程序的條件時,只是做出“可以根據原告的請求及案件的具體情況”的籠統性規定,缺乏像前述美國“無名氏訴訟”程序那樣的具體操作方法,必然在指導未來司法實踐中啟動強制披露程序的標準上大打折扣。
強制披露程序是掌握網絡用戶注冊信息的網絡服務商按照司法部門的指令通過其向被侵權人提供侵權用戶上網信息以便確定真正被告或共同被告的特定程序。正當的強制披露程序應當具備以下幾個條件:(1)披露責任主體為受訴的網絡服務商,通常為發生網上侵權行為的網站所有者或管理者,其在遭到被侵權人起訴后被納入了司法程序的參加者范疇。(2)信息披露方式是通過司法部門的特定指令進行披露,即是通過“公力介入模式”而非“私力請求模式”完成的,網絡服務商僅憑被侵權人的單方請求是不能披露侵權用戶的注冊信息的。(3)信息披露范圍為侵權網絡用戶的上網信息,包括網絡用戶的身份注冊信息及網上行為信息兩大部分。但是,由于網上行為信息量可能較大,也沒有時時儲存保留的必要,因此,網上行為信息不要求全部披露,只要披露法定時間段(比如60日)內的上網時間、用戶帳號、互聯網地址或域名、主叫電話號碼等信息即可。當然,身份注冊信息在非實名制注冊情況下,網絡用戶可能通過提供虛假注冊資料、使用網名發布信息等方式隱藏自己的全部或部分真實身份,即使網絡服務商披露該身份注冊信息也無法查到侵權用戶的真實身份,因此,沒有法定要求實行用戶實名注冊的網絡服務商只要披露了相關信息即承擔了此項法律責任,即使該信息并非侵權用戶的真實身份信息。但是,如果法定要求實行用戶實名注冊的網絡服務商,例如,目前提供微博服務的網絡服務商,無法提供實名注冊用戶的真實身份信息,則可能構成間接侵權,需要承擔其他侵權責任。(4)信息提供路徑是通過司法部門轉交被侵權人,而非在得到司法指令后直接將侵權用戶的相關信息資料向被侵權人交付,司法部門在得到網絡服務商提供的信息資料后需要先行對資料的信息范圍進行一定審查,防止超出訴訟范圍或主張權利必要范圍的被侵權人個人隱私信息被披露。
在審理利用網絡侵害人身權益的案件中,訴訟程序中的信息強制披露問題是一個牽涉多方利益的博弈問題,它一方面涉及被侵權人能否查明誰是真正侵權人以便主張權益獲取救濟;另一方面涉及到網絡用戶的匿名表達、隱私權等切身利益能否得到保障;再一方面涉及到網絡服務商因信息披露引發用戶恐慌與離散,造成現實與潛在經濟損失的擔憂,因此,法官對程序適用的條件與范圍必須慎之又慎,防止原告濫用程序權利,侵犯個人隱私,以起訴侵權之名,行獲取個人信息之實,加重網絡服務商對信息披露的顧慮。因為“輕易便可獲取匿名網絡用戶的真實身份勢必會阻礙人們之間的正常交流,壓制頗值得珍視的表達自由,以至于帶來較為嚴重的寒蟬效應”。
責任編輯/鄭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