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燕 支文軍
新聞周刊的“建筑”敘述*
——一種跨學科的分析
■李凌燕 支文軍
新一代新聞周刊的“建筑”①敘述,為建筑批評在主流意識領域打開了新的契機。這種敘述催生了新的媒體城市觀與方法論,也改寫著建筑批評的大眾傳播圖景。本文將《南風窗》《瞭望東方周刊》《三聯生活周刊》《新周刊》《中國新聞周刊》五本新聞周刊的封面主題作為研究對象,對其“建筑”的敘述方式與邏輯和對建筑批評大眾傳播的影響進行討論,也以此作為理解新聞周刊媒體特性的跨學科視角。
新聞周刊;建筑批評;敘述策略
傳統學院派的建筑批評,長期局限于學理探討與審美訴求的框架中,將建筑從其賴以生存、被使用、被感知的日常與社會中脫離,并發展出一套自成體系的言說模式。說到底,這是一種專業“小話題”式的批評視角。在維系專業性的同時,也忽略了建筑的“在世性”,極大減弱了建筑批評被社會公眾參與和廣泛傳播的可能,造成批評內核的干癟。反過來,這也加速著建筑批評的失語,使專業人士面臨著和甲方與公眾溝通不暢的尷尬困境。
大眾傳媒對建筑話題的關注為建筑批評與公眾進行溝通搭建了可貴的渠道。由傳媒構建的建筑批評新特質,并不一定取決于傳媒份額占有率,往往更加依賴傳媒的性質。20世紀90年代以《三聯生活周刊》《新周刊》為代表的新型新聞類周刊的興起和對“建筑”話題的關注為建筑批評的大眾傳播提供了新的契機。雖然新聞類周刊的種類只有20種左右,僅占我國期刊總數的0.2%,然而作為“文化時代向傳媒時代轉型的產物”②,其與生俱來的新聞敏感度、強烈的批判意識、對選題深度挖掘的整合能力和對中國“中產階級”這一“影響力階層”受眾的鎖定,都使新聞周刊成為建筑批評在主流意識傳播與構建中的精英力量。
這種作用力在新聞周刊2000年之后對“城市化”命題的集中關注與演繹中變成一種常態,并形成互為因果的兩極:一方面,新聞周刊“精英媒體”的定位、“影響力階層”的受眾鎖定、話題的深度解讀方式等特征,使其普遍表現出集國際視野、中國立場、原創訴求、專業精神于一體的共性,賦予建筑批評以獨特的敘述與演繹方式,提供對建筑與城市話題關注的嶄新視角與全新語境,成為構建“影響力階層”對建筑理解和批評的基礎。另一方面,建筑批評也成為了影響力人群的文化標識,直接參與到新聞周刊對新時代、新傳媒與新階層的傳媒構建體系中,從而改寫著自身的大眾傳播圖景。在此過程中,建筑批評的焦點從專業純學理式的審美取向,轉移到與時代宏觀語境和社會焦點緊密相連,發展出在關注視角、內容、立場、敘述策略等諸多方面都指向建筑公共屬性維度的“大話語”。
新聞周刊對“建筑”的關注,實則是其對時代與社會新事物、新現象、新特質的反映與發掘。在這樣的媒體定位之下,建筑批評不再側重于維系學科連續性、維護學科獨立性的豎向關聯,而更突出地表現建筑批評與日常與社會橫向的、廣闊的緊密關聯,成為時代特質的表征,并由下至上生發出諸多自命題,形成不同的關注面相,構建出新的敘述邏輯。
新聞周刊迅速發展的十年,是我國社會經濟轉軌與社會轉型最為劇烈的時期。“建筑”“城市”作為此階段國民經濟發展的支柱領域,發展速度快、涉面廣等諸多無法回避的沖突與問題在此集聚,集中體現著時代特征、社會基本結構與價值體系的深刻變化。這種話題特性使“建筑”話題順理成章地成為新聞周刊對“新時代”宏觀語境的把握與構建中的絕好素材。
從筆者對五本新聞周刊1996年至今與“建筑”相關的封面主題內容進行統計來看(見表1),新聞周刊對“建筑”內容的關注呈現出明顯的時段性,并在1999-2003年、2005-2010年出現兩次高峰,這與我國建筑與城市的發展階段相吻合:2000年前后,“奧運時代”的到來標志著我國城市化進入發展新階段。此間,由國家大劇院的全民討論開啟了建筑事件全民參與的序幕,建筑事件頻發更使建筑成為熱議話題;2003年,我國城市化率達到40%,2010年城市化水平提高到49.9%,這些都說明當前我國正處在諾瑟姆S型曲線所描述的城市化發展的第二階段③,也是發展最快的時期,城市化成為中國最大的現實。其中,將五本新聞周刊對“城鎮化”的報道主題拼貼起來,就是一部中國城鎮化路程的專業記錄。從《新周刊》以《城市復興》(2001年8月1日)開始對城市化浪潮中的樣本城市進行記錄與關注,如廣州(《廣東打造第三城》2003年3期)、重慶(《第N城》-重慶和它的可能性2005年10月15日)、北京與上海(《封面是北京封底是上海》(2005年11月1日)等,到對城市化過程中的《大城市隱憂》(《新民周刊》2007年52期)、《折騰城市新浪潮》(《南風窗》2009年12期)、《城市病》(《瞭望東方周刊》2010年27期)等發展問題的集中檢視,再到對《逆城市化——還鄉或是重建鄉村的可能》(《新周刊》2012年11月15日)、《新農村的理想與現實》(《中國新聞周刊》2006年7期)、《城鎮化啟新》(《瞭望東方周刊》2013年12期)等新階段城市化道路的探索,完整地反映了中國在面臨城市化第二階段所經歷的思考與實踐歷程。
此外,“居住”作為中國最大的民生話題之一,也被五本新聞周刊以16期、22%的封面報道,對其進行了鎖定。而其中,《三聯生活周刊》以14期的絕對優勢,將對“居住”的關注變成詮釋其周刊定位“一本雜志和他倡導的生活”的重要切入點。2001年的第一期,也是《三聯生活周刊》正式轉周刊后的第一期,即將《居住改變中國》作為封面主題。“居住到底怎么改變中國,在開發商主導的這種改變進程中,究竟應關注什么、反思什么?”是這期周刊所討論的內容。之后無論是《回歸傳統居住》(2005年34期),還是《好房子的100個細節》(2006年9月),或是《未來都市新公寓的10條標準》(2009年34期)、《怎樣詩意的居住》(2013年41期),《三聯》對居住的多角度關注與解讀,其實都是對這個疑問的不斷持續與深入。而《新周刊》的《憤怒的房子》(2007年第14期)、《保障房大考》(2011年31期),《新民周刊》的《電梯房民主實驗》(2007年24期)則將“居住”這一民生話題引入到更加犀利與現實的聲討勢力中,并與房價、房屋保障制度等更大的社會現實相聯結。
新聞期刊對“建筑”的持續關注,使“城市”“居住”“標志性建筑事件”等建筑批評的時代議題得以確立,在專業傳媒之外第一次清楚地、系統地限定與改寫了建筑批評的內容框架。

圖1 五種新聞周刊2006-2014年封面內容統計表

圖2 新聞周刊“建筑”內容報道統計
對于新世紀前后的中國民眾,特別是新興發展起來的具有較強經濟實力與日益開闊視野的中產階級人群而言,中國的日益強大富足與全球身份認同之間的差異是亟待彌補的情感缺失。中國版圖上吸引世界眼球的大量標志性建筑與“城市敘事”催生出的物質空間與形態上的巨大變遷,作為與世界接軌、重建民族自信的途徑刺激了媒體和受眾的“世界想象”。
這種企圖使得新聞周刊將諸多對時代發展具有節點意義的事件作為其構筑時代語境、進行“建筑”敘述的重要手段。“奧運時代”的建筑與城市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事件。《三聯生活周刊》在《城市升級》(2007年12月)中這樣表述:“不論你們今天做出什么決定,都將載入史冊。”“奧運時代到來開啟了全新的中國,也依次刷新了她的城市和建筑。”“城市的標志性建筑因記錄著一個城市在特殊歷史時刻的內在悸動而被寫入歷史。”這期對奧運來臨前的新北京的升級之路進行了從總體到局部再到單體的全景式討論:從“首都地區”到“新潮陽”“南鑼鼓巷”與“國家大道”“中軸線”橫空出世,以大建筑新節點為報道視角,全新抒寫了北京的升級之路。同樣的節點確認方式被用在《瞭望東方周刊》的《后世博幻想》(2010年44期)報道中。《瞭望》報道了世博對上海和當下中國的啟發,以及后世博時代的討論,以此對中國城市規劃發展中的模式進行反思。在這樣的報道中,媒體對中國社會的記錄轉向“后世博時代”的特征描述。
這種節點的象征,使對典型建筑與城市事件的解讀,成為對時代新特質出現或描述的確認。新聞周刊也正是通過這種現代性的媒體想象,通過對“國際化”“全球化”的推崇與渲染,使“建筑”話題獲得一種“新時代”的特征。在新聞周刊將“建筑”“城市”作為受眾自我身份認同的指征加以考察的同時,建筑批評被以此方式轉譯為構建社會宏觀語境的一種媒介話語方式,更好地幫助建筑批評與社會中“影響力階層”相對應。
新聞周刊對批判性的需求和對社會的深刻檢視與深度解讀,是其樹立媒體理性,并由此區別于其他新聞類傳媒的核心所在。社會問題的發掘成為一個必要而便捷的途徑,而高速率推進的中國城市與建筑所折射出來的諸多社會差異的并置及價值取向的變化等,無疑是當下中國最好的問題庫素材。因此在五本周刊關于“建筑”的73個主題報道中,對中國建筑與城市的問題報道有19期之多,占到了26%。《城市病》(《瞭望東方周刊》2010年27期)、《中國式規劃病》(《中國新聞周刊》2007年41期)、《大城市隱憂》(《新民周刊》2007年52期)、《中國城市水危機》(《新民周刊》2007年15期)、《老房子沉了裂了塌了》(《新民周刊》2014年7期)、《欲望高樓摩天大樓的中國生態》(《中國新聞周刊》2014年29期)等都是從不同視角與層面對中國城市與建筑的發問。特別是《新周刊》的“城市敗筆”專題(2000年總第79期)更是以“十大敗筆”“將當今城市規劃中所有的荒唐:從摧毀舊城的暴力到心血來潮的標志,從好大喜功的攀比到非人性化的建筑”。皆呈于紙上,為建筑批評中沉默的大多數代言,該文被摘入《新華內參》供決策者反思。專業問題通過新聞周刊的報道,被轉化成易懂的病癥式表述,由此折射與牽連出當下中國的社會特征,從而反過來凸顯媒體“社會守望”與“議程設置”的功能,深化了新聞周刊的理性內核。
盡管新聞周刊更多關注居于社會主流的“影響力階層”,具有一定的“圈層性”。然而作為大眾媒介的一種,它還是不可避免地將建筑批評帶入了一個極為廣闊的公共言說領域。建筑批評由此遭遇了從“專業話題”到“社會話題”的策略性轉譯。
新聞周刊對“建筑”的報道最大的特色就是其主題的多維關聯性。建筑話題往往從專業內容填充的框架開始,通過現有素材資源將討論主題放置在牽連度更為廣泛的社會與文化語境中加以考察,并以此獲得其他領域相關內容的補充,從而形成全新的詮釋框架。比如在《三聯生活周刊》的《“圣城”想象——曲阜開發的歷史推力》(2008年第11期)主題報道中,對于曲阜“中華文化標志城”興建規劃的熱烈討論,就被放置在“圣城”想象的文化標識下加以評述。并在文章中直接地表露:“在這個爭論中,我們更感興趣的是這個關于‘圣城’與國家文化形象想象的歷史肌理——曲阜是一個不可或缺的政治符碼。”而《瞭望東方周刊》對《城市競逐》(2013年2期)這一中國特有的城市發展與經濟增長推動力的討論,則關聯著資源分配、城市范圍擴展、人才與政府管理、城市規劃建設等多種考量。在這樣的詮釋框架下,對城市競逐現象的討論就變成了極具深度的中國現實制度與特征的解讀。多維關聯的報道方式,將建筑批評對準時代的敏感話題,以廣闊的關聯與深度挖掘,將建筑批評的理性建立在更多領域、受眾、視角的交往與博弈之上,給讀者以新的視點和新的認識。迎合了“信息過載”之下受眾對優質信息的渴求,也使新聞周刊更勝任信息時代新型“把關人”角色。建筑批評也在被賦予一種社會學視角的解讀同時,轉化為社會話題,獲得了新理性的基礎。
在敘述策略上,新聞周刊以“差異化敘事”建構起自己新的話語方式,此上的建筑評論往往采用與專業或官方媒體采用的中性的、知識普及式的行文習慣不同的表述方式,具有明確的、預設的情緒立足點。2007年的《三聯生活周刊》的封面文章中這篇題為《四大建筑的新北京——城市升級》的文章從中國現代化以及“中國復興”的視角,討論申奧成功將給中國尤其是北京城市帶來的“新變化”。文章以激動、彭湃的熱情對未來的北京城市以及中國發展進行了如下的展望:“這是一個有象征性意味的開始,由此出發,我們雜志將廣泛而深入地進入城市升級、交通變局、環境治理、食品安全保障……力圖完成一系列重新發現與重新認識中國的報道。“新北京”以及新的中國,不單是一種標簽,而是有可能未必完全知曉的事實。④這種對奧運時代的全情憧憬,完整貫穿于整期周刊的內容中。而《新周刊》在2007年7月《憤怒的房子:五城房瘋》的封面文章中,則以犀利的、近似吶喊的姿態直指中國人的房價之痛:“總歸,結果就一個字——“漲”!連那些預言中國房地產泡沫者,都在悄然入貨。”“但改革開放近三十年來,最難平抑的恐怕就是‘憑什么你有、我卻沒有’的憤怒。”……在其《城市異化排行榜》一期中,它把北京命名為“最苦逼的城市”,上海則是“最傲嬌的城市”,深圳是“最山寨”的城市等。通過“排榜、命名、搖旗吶喊”等方式,來塑造城市形象,刺激人們對于不同城市的認識和想象。這種由媒介雜志塑造出來的城市特質,在大眾傳媒的捏攜下,迎合了受眾的獵奇心理,也獲得了閱讀上的差異性感受。
同時新聞期刊通過突破專業和黨報類媒體的報道禁忌實現了其對深度的探求,獲得了對遠離權力影響之后的自由。這使建筑批評得以從繁瑣的文字細節與曲折的敘述中脫離,快速、明確地傳播到受眾一方。在主題的提出與闡釋過程中,一種情景與語態的設定,使受眾得到了情緒上的調動與共鳴,以此激發閱讀的欲望,借此完成了與大眾話語對接的過程,這是新聞周刊批評中的轉譯策略。
新聞周刊的中產階級與社會精英的受眾群體,使得新聞周刊的報道減少了國家與政治意志的成分,也獨立于民眾的眾生喧嘩,在追求報道的真實與客觀的同時體現出一種強烈的具有社會責任感與彰顯人性的公民立場。如“房改17年,住房還是夢”(《三聯生活周刊》1996年總19期)。老房子沉了裂了塌了(《新民周刊》2014年7期)。城市敗筆(《新周刊》2000-3-15)。誰的城市(《三聯生活周刊》2010年48期)。《城市病》(《瞭望東方周刊》2010年27期)等。然而無論是《城市病》中對GDP指引下的筑城方式的激烈批判,還是《城鎮化啟新》中吹響的“城市復興”的號角,新聞周刊以“我反對”的姿態將問題拋出,在演繹與歸納的交叉中分析、檢視,形成關聯,而“人性”的呼喚則貫穿始終。《新周刊》曾將這種城市觀概括為更注重“人文觀,以知識分子、民間城市保護者為代表,講究獨特人文價值、宜居指數等方面”⑤。《誰的城市》中《三聯生活周刊》也借上海膠州路大火對中國以GDP為目標的城市發展模式進行反思,呼喚“以人為本”的城市發展理念,認為:“在追求城市形象與GDP的背后,我們實在有太多的盲點需要填補——城市管理者是否能將目光轉移到對每個市民特別具體的關懷,關注他們的安全、公平和發展?”
新聞周刊以媒介自身城市、建筑觀形成了有別于學院派批評中“專業本位”的批評新尺度,以對“人性”的強調凸顯著自身的批判性,形成強烈的識別性,也為建筑批評引入了有效的社會尺度。從這個意義上講,它更像是專業傳媒與主流傳媒之間的鏈接。而媒體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彌補了主流媒體在建筑批評上的失語,也全面改寫了專業批評學科本位的思考邏輯,更使建筑批評收獲了精英人群的關注。
在新聞周刊的建筑與城市演繹中,新的媒體城市觀與方法論的形成,使得建筑批評完成了向傳媒時代的轉換,亦使建筑批評獲得了新的受眾群體與表述方式。這不是妥協,而是一種順勢而為。由此,建筑批評得以從專業話語中釋出,借助一種體系的力量,建立一種社會話語和精神。而新聞周刊則為建筑批評對接了最具輿論主導力量的社會精英受眾群體,并提供了對話的平臺,搭建了一定意義的公共空間。以此而推,同時期其他傳媒類型的建筑批評轉譯,連同新聞周刊一起形成了傳媒社會的外在合力,將建筑批評引領至新的天地。
注釋:
① 這里的“建筑”作者采用了專業概念中“大建筑”概念,即包含著城市、建筑、環境藝術、風景園林在內的大學科內涵。
② 參見蘇童:《談三聯生活周刊》,http://www.my285.com/。
③ 美國地理學家諾瑟姆于1979年提出各國城市化過程的軌跡為S型曲線的理論。從諾瑟姆S型曲線所描述的城市化進程來看:當城市化水平逐漸介于30%-70%之間,當城鎮人口比重超過30%時,城市化進程會進入加速發展時期,人口向城市迅速集聚,其發展態勢也進入到城市化的第二階段。
④ 李鴻谷:《四大建筑的新北京——城市升級》,《三聯生活周刊》,2007年第45期。
⑤ 閆肖鋒:《〈新周刊〉的城市觀——人性的,太人性的》,《青年記者》,2008年第15期。
(作者李凌燕系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2009級博士研究生;支文軍系同濟大學出版社社長)
【責任編輯:張毓強】
*本文系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大眾傳媒中的中國當代建筑批評傳播研究”(項目編號:51278342)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