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那么好嗎？
——在學藝七十年書畫印展學術研討會上的謝辭

文/韓天衡

我有那么好嗎？
——在學藝七十年書畫印展學術研討會上的謝辭

文/韓天衡

韓天衡西泠印社副社長，原上海市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上海中國畫院副院長、一級美術師，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篆刻藝術委員會副主任，上海市文聯委員等。

聽了好多專家學者朋友對我書畫印作品的較系統全面的討論，在我，這還是生平第一次。這一天半坐下來，感慨萬千，首先想到的是十個字，前五個字是：這是做夢吧？后五個字是：我有那么好？我說這十個字，不是講大家是亂捧場，大家寫這些東西，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但我總覺得表揚得有點過，批評則不足，沒有點我的缺點，不免有些遺憾和失落。世界上有十全十美的人嗎？任何搞藝術的，就算可以對歷史產生重大影響，難道他就沒有缺點嗎？他就沒有偏頗嗎？所以聽了那么多“成績斐然”的“歌功頌德”，我覺得我是在做夢。我沒有那么好，那么成功。我講這個話絕對沒有貶低各位的意思，各位對我的美意我心領了，對大家的盛情我會牢記。但我會神志清醒地對待諸位的表揚，不驕不躁，放眼未來，繼續努力。

跟諸位講一點最近十年探求藝術的心路。我65歲的時候身體開始不好，不過我這人對病的態度始終是非常樂觀的——你不能因為有病就不努力，不能病而忘藝、棄藝。那時，嚴重的腰病使我晚上沒辦法臥床休息，每夜都是坐在椅子上熬過去，過個把小時都會劇痛，人得拉起來，站一會兒然后再坐下睡覺。冬夜里，頭上戴一頂大的皮帽子，全身穿羽絨衫褲，我太太用繩子把我上身綁在椅子上，怕我睡覺跌下來……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沒放棄藝術，白天依然以書畫印排解苦痛。從那年起我先后刻了多方勵志的印章，它從一個側面表達了藝術的心路。在身體這么不好、走路要用助步器的情況下，我刻過一方圖章“老學生”——我從4歲學寫字，6歲學刻印，一直是很努力的，我這人沒有什么其它業余愛好，也沒有什么吃喝玩樂的嗜好，我的心思都是用在藝術上，所以盡管在那樣的身體情況下，我還是要做好一個“老學生”，我還要學，還要前進。

后來過了兩年，我又刻過一方圖章叫“老大努力”。對于搞藝術的人，其他行當也一樣，“學習”是世界上唯一吃不飽的東西，是唯一可以多吃多占的東西?！拔乙呀泬蝻柫恕薄拔也灰粤恕薄凇皩W習”這個問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有資格講這個話。小時候父母親對我們子女十分嚴格，我就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里。我父親老是講，“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話我一直記著。但是我到了70歲了，“老大”了嗎？“老大不努力”不是一輩子徒傷悲嗎？所以我要不斷地努力。人總是有夢的，我之后又刻過一方圖章叫“老來多夢”，我還有點理想，我還想向上攀爬，讓美夢成真，我不能有點小成績就歇筆封刀，安享晚年。

這兩年，我自忖老師們都駕鶴西去了，沒有嚴師來指導我了，我聽到的總是好話，實際上我一定有很多缺點，你們不講，我自己知道。我自己知道我有什么毛病，所以前兩年就刻過一方圖章叫“放膽”，當時審視自己的書、畫、印作品，發現少了那種年輕時候的朝氣、陽剛之氣，我警告自己，要人老心不老，要有膽氣和魄力，所以刻了“放膽”一印。

沒有老師來指導我，這是很不幸的事情。怎么辦？不久前我跟有些同學講了一個新觀點：我年輕的時候老是批評你們，那么好的山一般海一般的傳統放在那里你不學，你是“自以為師”呀？這句以往用來批評學生的話，現在正好用來調教自己——我現在就應該“自以為師”，老師都走了，你只好自己做自己的老師，挑刺揭短，指導鞭策自己，不原諒自己，更嚴格要求自己。對自己的字畫印，我這一點可以做到：一件新作出來，可能會興奮三分鐘，有點成就感，但是三分鐘以后我就能冷靜下來找缺點，找不足。所以到現在為止，我刻的印，畫的畫，寫的字，包括我寫的文章，都不是很完美的，沒有放一個星期以后還是找不出缺點的。我經常跟人家講，我還會進步，我不會盲目地自負自傲。我想，我既然還能夠看出自己的缺點，剔除瑕疵，補短為長，這不就說明我還能進步嗎?

那么，怎樣來看待自己的缺點？看一次是不夠的，要不斷地審視檢點。所以我今年八月又刻了一方印，實際上是摘用古人的話：“三省吾身”——從藝術層面上講，韓天衡，你必須每天要多多評點自己的作品，你不斷能夠看到自己身上有缺點，見而改之，才能進步。如果認為自己的作品已經是完美無缺了，已經是天下無敵了，那么對不起，你這樣的一種觀念，保證會讓自己永遠做不了天下無敵，也必然會缺點越來越多，優點越來越少，吃敗仗走下坡路。所以從1965年到最近，我就是用這些自刻的印章、印文告誡自己，激勵自己。

老了這是事實，但是你必須依舊努力，你必須不斷前進，所以我感謝各位學者各位領導各位同學對我的愛護、鼓勵。但是我還是這句話，我知道我身上還有很多毛病，你們沒有講我的缺點，不是我不存在缺點。我會把大家對我的鼓勵看成是改正缺點的一個前奏，我絕對不會因為這個展覽開了，這個研討會開了，我就輕飄飄地感到確實自己了不起了，背上不該有的包袱。你們不為我捉缺點，我自己會老老實實、嚴格地把它捉出來，并努力去克服改進。如果老天厚愛我，十年以后再搞一個展覽，我一定要力爭比今天的作品及其內含的觀念有所進步，有所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