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兆云
1977年初,江一真受命派駐國家衛生部。第一天上班,他就對前來接他的辦公室秘書江煥波說:“中央有三江,江青等兩江都是假江,只有我一個才是真江,所以我的名字叫江一真。”
秘書從這幾句風趣而幽默的開場白,感受到了江一真耿直和剛正不阿的品格,對他主持衛生部工作充滿了期待。
1976年底,從牛棚里走出恢復自由的江一真,被中共中央任命為衛生部清查領導小組副組長,代表中央在衛生部機關及直屬系統清理“四人幫”和劉湘屏的“余毒”。
劉湘屏是已故政治局委員、公安部長謝富治的妻子,夫婦倆都是效忠江青的“造反派”。劉湘屏原是八機部的司長,能在“文化大革命”中坐上衛生部長的位置,沒有江青的保薦和支持當然不成。
劉湘屏雖經中央文件定了性,但其具體罪行尚待查清。“四人幫”橫行時,劉湘屏亦步亦趨的問題還比較容易調查,因為這在“文革”時期有不少是公開的、顯而易見的。較為困難的是她的歷史問題,以及“四人幫”行將覆滅前企圖垂死掙扎之際同劉湘屏的關系問題。
江一真到任后,圍繞查清衛生部以劉湘屏為首的有關人員與“四人幫”的瓜葛這個中心任務,還開展了對周恩來病逝原因的調查。
周恩來所患膀胱癌、腸癌,致命的可能性比較小,如果抓早開刀當不致死,葉劍英等一些中央領導懷疑“四人幫”嚴密控制政治局對周恩來的探望,是想和劉湘屏暗中搞鬼,借刀殺人,因此吩咐江一真到衛生部后設法弄清真相。
江一真從心底里敬仰周恩來,對輕怠周恩來的人極其反感,而謝富治、劉湘屏這對夫婦對周恩來的種種不恭言行已非新聞。
“文革”中,江一真熟悉的國際友人馬海德大夫在衛生系統沒法工作,周恩來當面要求衛生部長劉湘屏解決問題、妥加關心,但劉湘屏仗著與江青的特殊關系,非但頂著不辦,而且變本加厲地冷待馬海德等一批外國醫學專家,還給一些人戴上“反動特嫌”等帽子,造成惡劣的國際影響。
另外,江一真也了解到,劉湘屏對朱德也十分不敬。
1976年6月下旬朱德接見外賓時患了感冒,住進北京醫院后,病情竟無好轉。身為醫療領導小組成員的劉湘屏,其態度和神情都使人感到她對朱老總缺少真誠的關心,有次還當著朱德夫人康克清的面問主管醫生還能拖多久。
朱德從住院到病逝,前后不過10天。這里面會不會有醫療問題呢?
還有陳毅元帥,他患的是腸癌,這跟膀胱癌一樣,當時該有條件醫治的,為何短短時間內竟傳來噩耗?
遠的,江一真還想弄清賀龍元帥等一批開國元勛的死因。
江一真親自找劉湘屏談。
素有“母老虎”之稱的劉湘屏,虎威已滅,很多問題她都認了罪,就是對這些事堅決否認,說什么王侯將相和平民百姓都終歸一死,周恩來、朱德完全是正常的生老病死。
劉湘屏該說的都說后,江一真又分頭找吳階平及其胞弟吳蔚然面談。作為周恩來的醫療小組成員,這對兄弟在周恩來生命的最后日子里陪伴在病床前。江一真擔心有的醫生受江青和劉湘屏直接控制,通過醫療事故迫害、摧殘周恩來。
這幾次談話都十分秘密,范圍也很小,除江一真和談話對象外,在場的僅有他的秘書張明俊。
吳階平很動感情地說:“我們這些人對總理都有深厚的感情,即使有人這樣指使我們,我們也絕對不可能執行。”談到有沒有可能出現醫療事故,吳階平個人的意見是,江青等人拖延了周恩來的最佳治療時間應是一個因素,因為開刀遲了,致使癌細胞擴散性轉移,終歸不治。
通過調查,江一真認為,陳毅的病逝也是因為誤過開刀時間,使得癌細胞轉移。至于朱德的病逝,確實有措施不力、醫治不當的因素在里面。但這些是不是就是“四人幫”的直接迫害、劉湘屏的指使,還不能作結論。
江一真是個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決不無中生有的人,他并沒有因為“四人幫”倒臺了、劉湘屏倒臺了,就隨便給人扣個帽子戴上向上交差,他必須要有確鑿的證據才作結論。不知是后來中央領導人另有囑示,還是因為別的原因,反正江一真沒有就此給中央一個正式報告。
接著,江一真就把精力完全放在查清“四人幫”在衛生部的黨羽問題上來。重點審查對象除了劉湘屏,還有張某某(老干部,原副部長)、姜某某(原東直門醫院護士長、越級提拔起來的副部長)、黃某(政治部主任,黨的核心小組成員)、魏某某(辦公廳主任、黨的核心小組成員)等。另外,下面各司局處、各直屬單位,也有相當一部分人需要認真清查。
關于劉湘屏的歷史問題,有人說她原是閻錫山手下一個軍官的小老婆,也有人說她是特務。清查辦公室經過縝密調查,否定了她是閻錫山軍官小老婆這一說。為什么說她是特務呢?
原來,抗戰初期,她在山西犧牲救國同盟會時,曾同一個青年相好并同居過,但也有人證明,部隊投宿時,曾公開把劉湘屏和該青年分在一室。問題是該青年后來跑到西安去了,參加了國民黨特務組織。

江一真在胡同書房學習。

廟前孔清祠,江一真童年就學的地方,亦是紅四軍首次攻打龍巖城時毛澤東、朱德接見閩西地方武裝領導人舊址。

長汀縣城福音醫院曾是江一真參加紅軍后學醫處。
江一真認為,根據報上來的材料,不能說劉湘屏是國民黨特務的老婆,更不能說劉湘屏本人是特務。這一實事求是的看法得到多數人的認同。
劉湘屏緊跟江青“四人幫”整肅老同志的材料屢見不鮮,至于“四人幫”覆滅前,其上海死黨企圖武裝頑抗時同劉湘屏的瓜葛問題,各種說法莫衷一是。
劉湘屏的交代是:在那個非常時期,上海確曾派徐景賢專程到北京找王洪文商量。她聞到風聲后,極力想了解“四人幫”的具體動作,急不可耐地給徐打了幾次電話,要他回上海前,無論如何都要見個面。而徐景賢在返滬前一晚,確實到人民大會堂見了劉湘屏,但在一個時辰的密談中,只談及總的形勢很緊張,要密切注意事情的發展云云,至于軍事方面的密謀,并未向她透露什么。
為了弄清真相,江一真派人專門赴滬,從監獄里提審徐景賢。徐景賢所供,基本上與劉湘屏的交代一致。這樣看來,劉湘屏的態度還是比較老實的。
經調查,劉湘屏在謝富治死后,一直還在領謝在公安部的工資,蓋因謝死后劉也是紅人,公安部某些領導怕得罪,因此采取聽之任之的態度。江一真發現這個問題后,馬上向組織部報告,這才停止了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在清查劉湘屏的同時,江一真對張某某、姜某某、黃某、魏某某四人的問題也作了審查。
在討論劉湘屏在衛生部系統是否形成了一個“幫派體系”時,說有道無的都有,莫衷一是。江一真認為應該慎重看待這個問題,所謂“體系”,是指上下左右都有幫伙,如果冠名“體系”,那勢必要把一大批人牽連進來,而從現有材料看,一些人在“四人幫”、劉湘屏橫行時,雖迫于形勢、出于各種考慮,也曾跟著劉湘屏搖旗鼓噪,但還沒有形成一個有組織的團體。
雖然粉碎“四人幫”將近一年了,但衛生部的派性仍相當嚴重。劉湘屏掌權時較為吃香的一派此時仍占優勢,而過去受壓的另一派則想翻上來。個別領導干部也想著去扶持過去受壓的這一派。
江一真明確表示不能這么干,如果這樣干,本身就不自覺地站在派性立場上去了,無論哪一派,只要是對的,都應支持,而錯的都要反對。
劉湘屏按中央定性為“四人幫”黨羽,開除了黨籍,生活待遇基本維持不變,但不再續領謝富治的工資。
對其他四人所作結論是“犯有嚴重錯誤”,但還是從寬處理:張某某因年歲較大,不再安排工作;黃某外調分配;魏某某調中醫學會當秘書長;姜某某過去在抗美援朝時立過功,但原來只是一個護士長,安排到衛生部信訪處當處長。
在工作中,江一真了解到,1972年初,周恩來抓住老干部陳正人、曾山在受審中因缺少醫治、患病去世一事,指示衛生部要盡快解決老干部的醫療問題,并親自安排衛生部組織北京十大醫院為約500名副部級以上干部做了體檢,許多在外地被審查的老干部借此機會回到北京,重新安排了工作。

1999年,江一真(左)在衛生部接待外賓。

江一真(中)與衛生部中醫局的老領導合影。
感于周恩來對老干部的關愛,江一真認為,對過去享受相關醫療待遇的部級以上干部,如喬冠華等人,雖然跟“四人幫”的問題沾了邊,犯有錯誤,但還是要從人性化的角度解決他們的醫療待遇,要由北京醫院管起來。
他為此專門搞了個名單,連同建議一同上報中央,得到中央批準,由此解決了這些老同志最為關切的醫療問題。他還建議,對駐各國大使的醫療待遇,也可參照副部級干部享受。
江一真受命派駐衛生部以來,天天提前上班,卻沒有按時下過班,常常是晚上9點鐘后才回家,一干就是一整天,幾乎沒有禮拜日,有時還住在衛生部。他如此爭分奪秒地緊張工作,就是想著把過去損失的時間搶回來,盡快結束清查工作,好讓全國衛生事業盡快納入正軌。
他的真誠愿望和表率作用,影響了清查領導小組和衛生部的上上下下。經過一年多的緊張工作,總算讓衛生部的清查工作畫上了一個句號。前任衛生部長錢信忠解脫了“罪名”,復出后擔任衛生部副部長。
1977年11月,中央任命江一真為衛生部部長兼黨組書記。內閣部長在西方一些國家被稱作相,古今難得的良醫、良相,江一真兩者兼得,且名副其實。
江一真獲此任命,與時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汪東興有關。兩人相識于長征路上,到延安后曾在永坪醫院一起共事。汪東興原來的想法是提自己信任的衛生部一位姓黃的副部長轉任部長,唯因考慮此人過“左”,怕提出來通不過,乃退而推薦江一真。
黨中央副主席葉劍英元帥極力贊同,說十年動亂中許多老革命都被林彪、“四人幫”害死了,必須有信得過的人出任衛生部長。黨中央主席、國務院總理華國鋒也認為江一真是合適人選。
上任不久,江一真就向全國各地陸續派出了幾十個調查組,深入縣以下城鄉,分頭了解醫療衛生情況,并親抓衛生工作改革。在他的建議和推動下,國務院批準中醫、西醫、中西結合醫三支力量長期并存、共同發展的正確方針,接著又批準建立國家醫藥管理局的建議。
在完成衛生部的撥亂反正工作、領導全國衛生系統工作走上正軌后,江一真竟主動提出讓賢!
十一屆三中全會開過不久,江一真找到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胡耀邦,誠懇地說:“錢信忠同志本來就是衛生部長,他有業務水平,政治上經審查也沒大問題,我壓著他不合適,應該恢復原職。我雖然也粗通醫學,但畢竟是半路出家,加上又荒疏多年,在醫學上不可能再有什么提升了。現在衛生部的工作已上了正軌,三中全會宣告要把全黨工作的著重點和全國人民的注意力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我想我還是去搞地方工作合適。”
中央經研究,考慮讓江一真擔任河北省委第二書記。
河北是“文革”的重災區,由于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的一些重要成員直接插手,使河北的黨走過了特殊曲折的道路,“左”的影響嚴重;由于省委現任主要領導的抵觸,中央三中全會制定的方針、政策在河北難以貫徹,撥亂反正、落實政策等一系列重大問題進展緩慢,唯獨進京上訪人數居全國首位。

江一真(右三)在連城考察。
中央希望江一真去河北加強工作,扭轉不利局面。胡耀邦、葉劍英、李先念為此分別找江一真談了話。江一真沒有討價還價,慨然赴任。古書云:“這一去,有分教,從此難做平凡人。”原本就不平凡的江一真,在改革開放之初的燕趙大地走過了一段極不平常的歲月,其中的波瀾壯闊,又是另一篇文章的筆觸了。
1982年9月,江一真在中共十二大上當選為中顧委委員,依舊坦率發表見解。有次談及“文革”失誤,他指出:對黨的過失、對民族的災難不能正視,不去總結和接受教訓,而是采取回避態度,這是自欺欺人的;一個害怕正視過去失誤、不愿還歷史本來面目的政黨,必然還要造成新的悲劇,我們的黨和民族要深以為戒。
這段話在許多人心中引起強烈共鳴,但也有人對江一真退居二線后仍不改炮筒子性格大有微詞。好心人聽說后,提醒江一真“不要張揚,韜光養晦,少說多做,免得人家忌諱”。對此,江一真有自己的主張,獨立自主,不信邪不怕鬼,積極為中央當好參謀。
1982年秋,中央書記處書記陳丕顯、習仲勛希望江一真在適當時候回閩調查了解情況,幫助抓抓落實干部政策工作。通過深入調研,江一真幾易其稿上呈的落實地下黨政策調查報告,獲胡耀邦高度贊賞和批示。
批示轉到福建省委后,福建省委第一書記項南和省委許多同志都感到胡耀邦的批示真是“密密麻麻,大快人心!”中央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副總理萬里看后也十分動容,建議中央轉發胡耀邦的批示和江一真的報告。如是這般,福建遺留多年的地下黨問題終于得到正確處理。
1984年,江一真對中國律師工作進行了詳細調研,向中央提交了《我國法制建設的一項緊迫任務——關于加強律師制度的幾點建議》。鄧小平作了圈閱,胡耀邦于8月18日批示:“這個問題看來要認真重視了,否則談不上厲行法制,從現在起再3年,即到1987年,能夠粗具規模就是一個大成績。因此要在今年討論一次,請仲勛同志閱,有關同志做點準備。”

2004年6月26日,中共連城縣委舉辦紀念江一真90誕辰座談會。圖為與會代表與江一真夫人吳俊偉(前排左九)及親屬合影。
8月30日,習仲勛批示:“請復之、鄒瑜同志閱辦。”8月31日,司法部將此報告轉發各省、自治區、直轄市司法廳局,要求認真學習貫徹。后來,國家為健全律師制度、切實保障律師依法履行職務、充分發揮律師的積極作用,出臺了相關法律規定。
在中顧委委員任上,江一真還做了海洋漁業調查,親手撰寫了萬字長文《關于加快發展我國海洋漁業的探討》,向中央提出了大力開發海洋的建議。胡耀邦對此建議大加贊揚,親作批示,指示國家在開發“海洋國土”上要給予政策扶持,同時加強和健全漁政隊伍和法制建設。江一真此文,為推動國家實行《漁業法》做出了巨大貢獻。
1991年,江一真在檢查得知身患肺癌后,鄭重親筆寫了個“后事先安排”。遺囑稱:
建議北京醫院堅決地采取最有效的辦法,對我實行安樂死,以減少本人的痛苦,減輕親人的負擔,節省國家的開支,為這項進步的社會改革事業的倡導做點實事;
按照從簡的要求來料理我的后事,不搞告別儀式,不開追悼會,不邀請京外親友來參與后事等,以移風易俗;
請將我的遺體交公,供給醫學界的科、教、醫選用,以造福人民。
這份遺囑,是江一真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佳話。只是,給無數干部群眾落實過政策的江一真,卻沒有人為他落實“實行安樂死”的愿望。
1994年3月24日,久病醫治無效的江一真,在北京醫院病逝。新華社轉發中央審定的“江一真同志生平”,稱:“江一真同志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同志、好黨員、好干部。他的革命精神和高尚品德,永遠值得我們懷念和學習。”
江一真逝世后第二天,時任中共福州市委書記的習近平以個人名義拍去唁電:“驚悉老領導江一真同志因病去世,悲痛萬分,謹致電表示沉痛哀悼。江伯伯的高尚人格和為黨的事業鞠躬盡瘁的精神永遠讓人懷念。祈望江伯伯家屬節哀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