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珍
中國民族語文翻譯局大院內,在前往會議室的路上,關仕京一邊走一邊說,“很多人說我們這里很安靜,是的,的確是。安靜,代表著來往的人少,也表示這是個清貧的單位。”他笑笑,接著說,“但是搞翻譯,做研究,最需要這樣清靜的環境。”
他常駐廣西南寧市,每年一度的全國“兩會”,五年一次的全國黨代會和其他重要會議,以及翻譯局有重大活動的時候,他會來北京。他與翻譯局的同事們都很熟,間或有同事迎面遇上,“老關,你來北京了?能呆多久?有空了去坐坐。”寒暄溫暖而親切。
工作單位在北京,人在外地,這是翻譯局彝、壯文室特有的情況。尤其是像關仕京這樣,翻譯局的元老們,長期生活在本民族聚集地,更有利于工作和研究。然而,他們又是翻譯局的骨干,每到重要時刻,又需要他們,因此,關仕京就過起了“候鳥”般生活,每年春季必定要飛到北京,體會著“雙城”生活。
做更有意義的事
“我一輩子都在與教育和翻譯打交道。”關仕京臉上帶著樸素的笑,“我蠻喜歡我的工作和生活的。”
出生于1955年的關仕京,在上中小學階段,遇上了“文化大革命”,那個以交白卷當英雄的年代里,很多人因此而荒廢學業,關仕京因為愛好讀書,盡管學校有一搭沒一搭地開課,但是自學的習慣一直保持了下來。高中畢業后,他在本地做了一名普通的民辦老師,參加工作的那一年,他才17歲。當恢復高考的消息通過廣播一級級傳播到他所在的武鳴縣的一個小鄉村時,離高考只有一個多月了,他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就白天給學生上課,晚上拿起書本,撿起那幾本內容膚淺的初高中課本,匆匆忙忙地復習一陣子后,他考入了廣西南地第一師范學漢語專業。
畢業后他繼續教師的工作,在自治區首府南寧市安吉中學教漢語文。從小到大,關仕京一直學的是漢文。但因為他生活在壯族人民聚居地,在上學之余,他所接觸的都是壯族文化,生活中都是用壯語交際,所以,他從小就有很好的“漢壯雙語”基礎。
關仕京做事勤勉認真,當老師的幾年間,他的授課深受學生和校領導的認可,曾經獲評“南寧市先進教育工作者”稱號,年紀輕輕,學校就讓他擔任校副教導主任。如果人生不出現偶然,他或許會在教師這一領域深耕一輩子。
改變人生軌跡的往往是不起眼的偶然——一天午休,與往常一樣,他從食堂打了飯,和同事們聚在學校的閱覽室內,一邊吃飯一邊聊天,這是一天中最輕松的時刻。吃完午飯,他隨手抽出一份《廣西日報》看,正好看到中國民族語文翻譯局招聘翻譯人才的消息。他的心“砰砰”快速跳動了兩下——要求壯語漢語都熟練,他不就很適合嗎?而且,做翻譯,能更好地傳承、保護、弘揚、推廣本民族的文化,多么有意義的工作啊!他默默地記住了招聘報名考試的時間和地點,滿懷憧憬地去應聘。
因為他之前沒在學校學過壯文,這次應考前只有一周時間學習,壯文筆試成績很不好。但壯語口試的時候,考官拿出一份文件,他隨即準確、流利地口譯出來,成績讓考官刮目相看,很是驚喜。只是他的壯文筆試……考官有些猶豫。他對考官說:“給我個把月時間,我定能熟練使用壯文。”這不是夸口,壯語只有26個字母、22個韻母、108個韻母、8個聲調,掌握了規律,特別好懂,再加上他漢壯語功底扎實,又有很好的閱讀能力和口譯能力,壯文拼寫在一周內就已經掌握了,看他有如此好的漢壯雙語基礎,翻譯局的考官給他送去了橄欖枝。
然而學校不放人,學校認為關仕京是難得的人才,不愿意他走,年輕的副教導主任,未來前景光明,學校苦口婆心挽留。可是翻譯局的工作是關仕京更想做的,“漢語人才南寧市有大把,但漢壯雙語都過硬的人不多”,他鐵心要求走。學校搬出了“殺手锏”,讓教育局留住他,并答應他,可以調入教育局工作,這是當時很多教師夢寐以求的工作機會。然而一心向往從事民族語文翻譯的關仕京還是拒絕了,幾經周折,歷經長達大半年的調動,終于在1986年年底,完成了所有調動手續,他成為翻譯局的一員。
“后來我也想了,為什么當初翻譯局對我誘惑力那么大呢?”關仕京說,“翻譯,就是兩個語言之間的溝通交流,不論是漢語還是壯語,都有著博大精深的文化,如果能通過翻譯,讓更多的人認識了解彼此的語言,了解彼此的文化,是一個多么有意義的事情啊!”“意義”是關仕京所看重的。
第一次擔當同聲傳譯
1987年3月24日,當我們同聲傳譯隊伍乘坐的面包車,緩緩停在人民大會堂東門時,我的內心真是既高興又緊張。因為壯族人民熱切企盼壯語早日進入人民大會堂的夙愿,等會兒就要實現了,我怎能不高興啊!又因為,我將第一次踏進雄偉而莊嚴的人民大會堂,第一次用壯語現場傳譯領導人的重要講話,讓壯語第一次蕩漾在大會堂里,讓壯族的政協委員,第一次在大會堂通過母語聆聽領導的重要講話。面對諸多的“第一次”,我能否順利完成同傳任務,心里沒底,著實有點緊張!
……
離大會開幕還有15分鐘時,我就進入壯語同傳室,擺好壯文文件,戴上耳機,調好話筒,準備“戰斗”。“心口呀莫要這么厲害地跳!”賀敬之的詩句似乎在提醒著我。
忽然,大會堂里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整個會場沸騰起來了!我趕緊往主席臺一望,只見黨和國家領導人正微笑著走上主席臺。一會兒,大會主持人發令:“請全體起立!奏國歌!”我立即用壯語作同聲傳譯。國歌高奏之后,大會主持人就宣布政協大會開幕,先請全國政協主席鄧穎超講話,我也立刻用壯語作同聲傳譯。開頭我確實有點緊張,語言不夠流暢,但我局龍日老師的教誨忽地在耳邊響起:“‘領導人講話嘛,大家都聽你的”!我就排除雜念,放松自己,穩定情緒,大膽傳譯,語句也就自然多了。鄧主席的講話節奏分明,言簡意賅,通俗深刻,充滿激情,振奮人心。我也能有板有眼、聲情并茂地傳譯出來,并通過電纜,傳送到代表、委員席座的如意風上。壯語準確、精辟、生動的表現力,總算在大雅之堂經受了考驗!我終于順利地完成了同傳任務,我成功了!
如上這些文字選自關仕京的文章《我的第一次同聲傳譯》,再也沒有比他自己的回憶更為生動的了。剛剛進入翻譯局三個多月,就開始承擔同聲傳譯這樣高難度的工作,還好,一切順利,這是壯語首次回蕩在人民大會堂,這讓關仕京無比自豪和激動。他再一次覺得,這份工作的“意義非凡”。
他成為從壯鄉走出來的第一個翻譯家。
除了承擔每年全國兩會的同聲傳譯工作,他還參與了翻譯局大量的馬列經典著作和重要文獻的翻譯、審定譯稿工作。他認為自己的文化水平還有待進一步提高,于是拿出了高考的那股子勁兒,他又考入廣西民族大學學中國文學專業、在華東師大研究生班學文藝學專業,文化視野得到進一步拓展。同時他又加強了翻譯理論、翻譯技巧的學習。因而翻譯定稿工作很快就得心應手了。他以幾十年如一日的敬業精神,前后參加了《毛澤東著作選讀》《毛澤東選集》《鄧小平文選》《江澤民文選》《資本論》的審定譯著;《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等經典著作的翻譯、審定譯稿工作。獨立審定的代表著作有《資本論》第二卷(壯文版)、《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六卷)、《江澤民文選》第一卷(壯文版)等等。在大部頭的譯著中,他從初譯,到初審,到復審,到終審,業務能力與水平也在不斷精進。2009年,國家民委對中國民族語文翻譯局進行了一次人事改革,確定翻譯職級。關仕京以自己豐富的翻譯經驗和過硬的翻譯技能,被評定為國家二級譯審,2004年享受了政府特殊津貼。
致力于壯族文化的研究和推廣
“壯族有十分豐富的民族文化,等待著去挖掘,去傳承。”關仕京在翻譯局工作之余,將業余時間都投注到壯族文化的研究中去了,他沒有其他特別的愛好,最大的愛好就是到壯族民間采風,去探訪壯族文化里原汁原味的東西,那些散落在民間的文化瑰寶,他通過專業的翻譯、編撰、考究,讓他們成為研究壯族文化的寶貴資料。
關仕京對壯族的歌圩很感興趣,“壯族人愛唱歌,高興了,悲傷了,相愛了,都要通過歌聲來表達,因此,唱歌成為我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關仕京說,“在廣西,有的地方每年會有歌圩節,都會吸引很多人參加。”關仕京從最初的感興趣到慢慢地開始做研究,他通過大量走訪,記錄下民間的歌聲,很多壯歌代代相傳,已經成為壯族文化中的DNA,通過研究整理,他出版了《象州歌謠》《壯族傳統對唱戀歌》《壯族四大悲歌》(合著)等相關書籍,并撰寫了《壯族民歌的審美透視》《瑰麗壯歌給當今社會帶來的巨大效益》《壯族民歌中的民俗基因》等論文,將民歌這一民間作品上升至一種文化形態的研究。
他還對流傳在壯族聚居地的師公文化感興趣,近年來,做了大量的這方面研究。“師公,你了解嗎?”他用筆認真地在紙上寫下這兩個字。為什么對他們感興趣呢?他發現在師公經書里,儲存著很多古壯語。經年積累,他出版了《壯族師公二十四孝經書》(譯注)。
對于古壯字的研究,關仕京一直都有強烈的興致。早在1000多年前,壯族人民就根據漢字的偏旁、部首和語音、語義,創造了古壯字(方塊壯字)。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載:“邊遠俗陋,牒訴券的,專用土俗書,桂林諸郡皆然。”民間傳說、山歌、戲劇如《布伯》《劉三姐》《百鳥衣》《儂智高的故事》等,都是用古壯字抄寫留存下來,給中華民族留下了彌足珍貴的歷史資料和文化財富。關仕京在古壯字領域研究多年,撰寫了很多相關論文,他對壯族先民用古壯字抄寫流傳下來的壯族傳統劇作,有較深的研究,翻譯出版了由他主編并審定的《中國壯劇傳統劇作集成》(合著),并發表論文《壯劇傳統劇作翻譯瑣談》。
此外,他還參與了《射雕英雄傳》、《西游記》等電視連續劇臺詞的翻譯工作,其中一部還在2006年獲得了全國民族語電視節目譯制片類的金獎。當年,他看到鄉親們聽不懂漢語電視節目而揪心、難過。而今,他通過翻譯,給家鄉的千家萬戶送去壯語版的電視劇,也算是了卻了這份心愿。
翻譯,是有意義的事情,他說,因為翻譯,可以讓理論名著獲得在另外一個語言的無縫溝通,翻譯可以讓壯族文化被更多人知曉,也因為翻譯,可以讓壯族人享用到更多的其他民族的文化大餐。而他內心深處,更是有一個使命,壯族文化源遠流長,豐富美麗,他要用更多的形式將他們記錄下來,讓壯族文明長久地活在歷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