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陽
在2015年首期開篇文章《ISO 26000的哲學與一個新的時代》中,我毫無猶疑地寫道,組織社會責任思想,作為一種新的社會進步哲學,揭示了一個正在形成或已形成的新的時代。新的時代的首要特征,就是將社會進步的希望寄托在每個組織的主動擔責上,社會責任屬于每一個組織和個體。為了詳細闡述這一哲學和思想,從本期開始,我想陸續向讀者講三個故事。篇幅所限,這一期先講第一個故事,美國的預算制度1是如何建立的?
一、故事回放:美國預算制度的建立歷程
預算公開及其法治化是現代公共財政的核心,是良好政府治理的外在表達。完整有效并逐步法治化的公共預算制度,對于歷史上的美國社會告別權貴市場經濟,步入堅實的法治市場經濟軌道發揮了巨大作用。但是正如國家主席習近平所言,幸福不會從天而降,夢想不會自動成真。美國預算制度的建立并不是上天對美利堅民族的特別恩賜,而是靠一個又一個特定的組織和個體付出長期的努力爭取而來的。重溫這一歷史進程,可能會讓我們對每個組織和個人所肩負的社會責任有新的認識。
20世紀之前,美國各級政府都沒有完整的公共預算制度。那時所謂預算不過是一堆雜亂無章的事后報賬單,為貪贓枉法留下無數機會,腐敗現象屢禁不絕。美國政府預算制度的改革始于紐約市的預算改革。在19世紀最后幾十年里,紐約市既是全美最大的金融、貿易、工業城市,也是美國最大的單一公共財政支出機構。1898年,紐約市財政支出相當于整個紐約州花費的5倍,是全美所有州支出的1.33倍,是美國聯邦政府支出的1.14倍,其債務超過了全美所有州的債務總和。缺乏民眾和議會有效監督的報賬式預算,最終引發了紐約市的政府財政危機和社會嚴重動蕩。在民間力量和紐約州議會的強大壓力下,紐約市的預算民主改革開始起步。
1904年,由紐約、芝加哥、波士頓等城市12個民間組織組成的“城市會計和統計聯合委員會”公開發表研究報告指出,廣泛用于私人公司的會計制度同樣可以用于城市管理,分析城市的財政狀況,會計制度可以讓公眾根據更多的信息來選擇自己的政治代表,對城市的財政狀況進行監督。1905年,紐約市進行財政行政改革的專業會計師與反對城市腐敗的社會改革者們走到了一起,決定共同成立一個獨立的公民代理機構,探索城市財政行政制度改革。1906年成立“城市改進局”,1907年正式組建智庫“紐約市政研究局”。研究局的代表人物是威廉·阿蘭、亨利·布魯厄、弗里德里克·克利夫蘭,人稱“ABC”。預算改革者指出,預算問題不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數字匯總問題,而是關系到民主制度是否名副其實的大問題。沒有預算的政府是“看不見的政府”,而“看不見的政府”必然是“不負責任的政府”。“不負責任的政府”也不可能是民主的政府。預算改革的目的就是要把“看不見的政府”變為“看得見的政府”。“看得見的政府”,人民才能對它進行監督。在這個意義上,預算是一種對政府及其官員“非暴力的制度控制方法”。
預算改革者在歷史上首次提出了現代意義上的公共預算原則:一是公共預算是未來的預算,是一個關于政府未來支出的計劃, 而不是事后的報賬。二是公共預算是完整的預算,是一個統一的包括政府所有部門支出的計劃。三是公共預算是詳盡的預算,是一份需要進行分類列舉,包括政府機構所有項目詳細支出的計劃。四是公共預算是合理的預算,是一份需要認真說明支出理由,并能對支出的輕重緩急作出明確區分的計劃。五是公共預算是有約束力的預算,必須對政府的行為有約束力,沒有在計劃中列支的項目不能開銷, 列支的錢不得挪作他用。六是公共預算是合法的預算,預算計劃必須得到權力機構州議會的批準,并接受議會和民眾的監督。七是公共預算是透明的預算,為便于接受監督,預算內容和預算編制過程必須透明。
在預算改革者的敦促下,紐約市在1908年推出了美國歷史上第一份現代公共預算。雖然這份預算很粗糙,只有市政府的幾個主要部門拿出了分類開支計劃。但隨著時間的發展,紐約市的預算日臻完善,預算文件從1908年的122頁迅速增加到1913年的836頁。這背后是預算改革者的執著推進和所付出的不懈努力。他們通過展覽、講課、辦培訓班、媒體宣傳、散發手冊等形式,向專家、消費者和民眾宣傳預算制度和公共財政改革。1911年,紐約市政府花費10萬美元,舉辦第一次“市政府財政預算展覽”,一個月之內就有約100萬紐約市民趕來參觀。1911年之后,紐約市將預算展覽常年設立在城市學院里,供人們隨時參觀。在1916年的預算展覽上,“紐約市政研究局”的研究人員甚至通過制作相應模型來說明市民如何消費政府所提供的服務。
同樣的,因為預算改革者們的成功宣傳和大力推廣,紐約市的預算改革經驗很快引起了美國其他城市的興趣,它們紛紛索要“紐約市政研究局”編制的“市政會計手冊”,并派人參加“市政研究局”舉辦的培訓班,直接推動了各州的公共預算改革。到1910年中期,公共預算改革進入高潮,“預算” 這個詞就像“社會正義”或者“美國方式”一樣,成為時髦的流行政治術語。在這種背景下,1910年,紐約市啟動的公共預算改革擴展到了聯邦一級。1909年,塔夫特當選美國總統,面對快速增長的聯邦政府機構和連續5年的巨額財政赤字。他邀請紐約州的阿蘭和克利夫蘭討論推進聯邦政府公共預算改革,克利夫蘭隨即被任命為“總統經濟和效率委員會”的主席,并于1911年獲得了國會的批準和撥款。在這個被外人稱之為“塔夫特委員會”的推動下,美國聯邦政府的公共預算改革正式拉開帷幕。克利夫蘭網羅大批有志于預算改革的社會精英,通過將紐約市公共預算改革的成功經驗移植到聯邦政府,將預算的權力從議會逐步轉移到行政部門,建立起了總統在行政機構之上的最高地位和權力,從而促使美國現代總統制的形成,造就了一個更加強有力的政府。1912年,克利夫蘭發表了著名的“國家預算的需要”論文,全面闡述了進行聯邦公共預算改革的原則、步驟和回答了人們的疑問,成為美國預算民主歷程上的里程碑。1914年,新上任的威爾遜總統,將原來的“塔夫特委員會”改造成了“政府研究所”,并由原“塔夫特委員會”的主要成員之一威廉·威勞比擔任“政府研究所”的所長。該研究所在1916年正式成為了今天大名鼎鼎的“布魯金斯研究所”。在“政府研究所”和威廉·威勞比的大力推動下,到1919年,美國已有44個州通過了預算法。到1929年,除阿拉斯加外,所有的州都有了自己的預算法。1920年,美國參眾兩院聯合委員會通過了威廉·威勞比所長協助古德眾議員起草的“預算與會計法”,即著名的“古德法案”。1921年4月,新當選的沃倫·哈丁總統正式簽署該方案,從而在法律上完成了美國聯邦一級的公共預算制度改革。
經過17年的努力,美國預算民主實現了從理論到實踐的巨大跨越,從地方一直到聯邦都全面建立了法治化的公共預算制度。公共預算改革使政府成為負責任的、代表人民利益的政府成為現實,從而在根本上重塑了各級美國政府。
二、故事解讀:蝴蝶效應與組織社會責任
蝴蝶效應(The Butterfly Effect)是指在一個動力系統中,初始條件下微小的變化能帶動整個系統的長期的巨大的連鎖反應。這是一種混沌現象,由美國氣象學家愛德華·羅倫茲于1963年正式提出,其詩意的形象表達是“一只南美洲亞馬孫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后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
美國預算制度改革從紐約州起步,然后席卷全美的建立歷程,完全可以理解為是一個“蝴蝶效應”過程。我個人認為,“蝴蝶效應”之所以能夠產生,至少要滿足兩個基本條件,一是初始條件下要有蝴蝶能夠扇動幾下翅膀;二是要有能夠引起龍卷風的大氣環流演變機理和機制。在上述故事中,紐約州扮演了若干只扇動翅膀的蝴蝶,從開始的研究驅動,即公開發表研究報告,認為應該將私人公司的會計制度引入城市財政管理,到成立以“ABC”為代表的“紐約市政研究局”,首次提出現代意義上的公共預算原則,到1908年推出美國歷史上第一份現代公共預算,一直到作廣泛且有效的社會宣傳與推廣,最終導致了紐約市的其他系統發生了變化,一個月內上百萬民眾的參觀,大受歡迎的“市政府財政預算展覽”,各個州的學習興趣和模仿,塔夫特總統的支持與認同,一直到各個州與聯邦政府的預算法案的通過,最后各級美國政府都完成了法治化的公共預算制度,形成了重塑美國政府治理機制的龍卷風。
這一故事給予我們的啟示是,面對各種失敗、失靈、失誤,如果有社會組織能夠立足自身實際和優勢開展工作,而不是一律選擇沉默,“平庸的惡”就可能不會在社會無限蔓延,特定的社會領域就可能不會毫無希望地被長久地鎖定在某種落后狀態當中!這正是組織社會責任思想的精髓,每一個組織都應該通過“透明和道德的行為,為其決策和活動對社會和環境的影響承擔責任”。這里的擔責,并不是要求每個組織或者個體都要當雷鋒或者多大的時代英雄,而只是需要做一個“克制、謙遜、執著”的沉靜領導者2,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核心業務運營過程中,主動考慮自己的影響和應盡的責任。如研究機構的責任,就是要研究真正的問題,努力提出切實的解決方案;政府組織的責任,就是要有義務接受議會和民眾的監督,并為接受監督保證必要的透明度或提供相應的條件;媒體的責任,就是有義務在其影響范圍內倡導和推動社會進步的思潮……不要小看這些似乎并不“英雄”、甚至只是“本分”的行為,正是它們成為了引起全美公共預算制度改革龍卷風的蝴蝶翅膀。相反的,如果我們都選擇 “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覺得自己有責任”,那么如果被長久地鎖定在社會落后的狀態中,“我們當中沒有人僅僅是犧牲品,我們也都是它的共謀者”。
按照組織社會責任的思想,社會中的蝴蝶效應是非常廣泛且普遍的,每一個組織都不應該放棄自己的一份責任。這里我想再次重復一下哈維爾的自省和警惕:“我們不能將每件事都歸咎于前統治者,不僅是因為這樣做不真實,而且也會削弱今天我們每個人所要面對的責任,即主動地、自由地、理性地、迅速地采取行動。讓我們不要受此蒙蔽:即使是世界上最好的政府、國會和總統,都不可能單靠他們的力量獲得成功。同樣不能指望僅僅是這些人能挽救天下。自由和民主包含參與,因而是所有人的責任。”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地深入分析,如果有無數只蝴蝶在無數次地堅持扇動翅膀,其實初始條件下的偶然事件驅動就有可能演變成為大概率事件驅動,作為每一個組織的“邊緣力量”就會促成更多的“邊緣革命”3,使得偶然事件不再偶然,從而大大加快社會進步的歷程。
三、故事升華:互聯網時代的蝴蝶效應新常態
在互聯網時代,社會進步的蝴蝶效應,或者說由單個組織誘發的社會化創新將會以更頻繁、更有效、更意想不到的方式發生。隨著網絡技術的飛速發展,我們正在步入信息和知識高度共享與對稱的零邊際成本社會,蝴蝶效應的另一基本機制,即迅速放大的機制正在廣泛地生成。通過迅速地發揮不同社會組織和個體的各自優勢,協同產生資源匹配的長板效應,從而快速形成幾何級數的放大機制,使得蝴蝶效應的產生將更多的不再是偶發的個例,而是會演變成為新常態。全球范圍內的信息對稱、公開與共享,使得每一個組織都有可能從細微之處入手引致產生具有創新性、大眾性、疊加型、可持續的社會問題解決方案。
組織社會責任的思想并不倡導任何組織,特別是個人毫不動搖地獻身于偉大目標和高尚的事業,也不鼓勵特定的組織和個人去挑戰整個體制機制以推動宏大變革的高尚概念,而是將社會進步的希望寄托在每個組織和個人,能夠力所能及地管理好自身決策對社會和環境的影響,能夠基于自身優勢對可持續發展作出貢獻,能夠自覺地遵守適用的法律和國際行為規范等法律和道義的底線。通過這些看似微小的努力,通過“長板效應”等放大機制,演變生成改變社會的巨大力量,這是每一個組織和個人都可以做到的,也應該努力去做到的。正如雨果在《悲慘世界》中所言,“做一個圣人,那是特殊情形;做一個正直的人,那卻是為人的常規”。
組織社會責任對每個組織和個人的要求,只是要在日常運營過程中守住為人的本分。這也是我們能夠期待這種類型的社會進步推動方式能夠可持續的根本原因。如果不能做到可持續,又何談得上是社會責任思想呢?美國的傳奇人物海倫·凱勒曾經說過:“我渴望做那些偉大而高貴的任務;但是,我最首要的責任和快樂卻是去完成那些卑微的任務,視它們是同樣的偉大和高貴。世界在前行,不只是那些英雄們的力量在推動,也同樣包括那些來自每個誠實的工作者微小推動的積累。”特別是在去中心化的互聯網時代,我們更應該將社會進步的期望和希望放在每一個組織和平凡的個體的持續努力之上,而不再想當然地將其寄托于無須再作人為努力的萬能的市場機制(當然沒有市場是萬萬不能的,但同時要牢記的一個事實是市場要發揮作用,離開組織和個體的努力也是不可能的),或者政府無處不在的科學調控上,或者是NGO等社會組織的偉大奉獻精神上,或者是又一個偉大的救世主上。組織社會責任的哲學是把社會進步的希望或者讓我們得救的希望,放在每一個組織和個體持續執著的努力、創新和變革以及彼此復雜的互動過程中所產生的力量。
我們還可以重溫一下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中的一段話:“偉大的領袖其實都是更大的歷史力量的產物,而這個決定性的歷史力量卻是由絕大多數的平凡人在處理日常瑣事中一點一滴地累積而成的”。
最后,還是引用《沉靜領導》中的三個品質與大家共勉,它們是“克制、謙遜、執著”。
編輯|趙鈞 ?jun.zhao@wtoguide.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