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彥
努力對時代發出有價值的聲音
——戲曲現代戲創作感言
陳 彥
戲曲現代戲創作走過了大半個世紀,可以說積累了十分寶貴的經驗,我們在這些經驗的基礎上,繼續摸索,實踐,前行,有甘苦,但更有喜悅,這個喜悅就是建立在國家積極倡導推動,觀眾自發接納欣賞,并持續呼喚、催生基礎上的。
傳統戲曲博大精深,美不勝收,正因為如此,才有了戲曲現代戲的附麗生成。用傳統戲曲的審美手段去表現當下的生活,讓更多的時代故事,以戲曲的形式生動地展示出來,正說明了民族戲曲這種傳統審美樣式的生命強大與壯闊。因此,癡迷傳統戲曲的人,更應該對戲曲現代戲抱有一份深深的眷顧與愛憐。
在我印象中,我就是這樣開始戲曲現代戲創作的。首先是我有話想說,想說跟當下生活有深切關聯的話語。其次是,我喜歡戲曲這種“發言”方式,既能說,又能唱,還能舞,尤其是能用更加意象的手段,以一當十地表現出生活的豐富性,特別是象征感。我比較喜歡象征,不管觀眾看沒看出來,我都要十分偏執地在我的創作中嵌進這些東西,以完善我語言未盡的表達,所以,我就對戲曲現代戲這種巨大的包容形態,始終抱有一種偏好和敬重。
有話想說,這對一個創作者來講很重要,甚至是我創作惟一的動力。如果都是命題作文,都是硬寫,那就很難說是有話想說了。只有“有話想說”,才可能把話說好,說出意味,從而讓觀眾樂于聽你去絮叨。我創作過十幾個現代戲,也是一點點在摸索它的規律,創作的過程實際上也是一種尋找更好的表達方式的過程。
我在創作《遲開的玫瑰》的時候,就是想說,社會都只盯著成功人士,盯著白領,盯著塔尖上的人物,而漠視普通人的存在,甚至嘲弄他們的生存方式,鄙視他們的生命意義與價值,這是不行的。社會的寶塔尖,是靠堅實而雄厚的塔基撐持起來的,長期漠視甚至消解社會“底座”的價值意義,這個社會是會出問題的。正像一個家庭,如果能出大人物,出優秀人物,那一定是有家庭成員要付出代價的,有的甚至是要做出巨大犧牲的。我們需要發掘這些犧牲的價值,從而讓社會的寶塔更加穩固并持之久遠。
這個戲在劇本初出來的時候,也并不完全被看好,因為17年前,比較流行的文藝作品,大多是各種住在別墅里呼風喚雨的女人,即使農村題材,也一定是把一個村子能攪得天翻地覆的各種女強人形象。而我發掘的是一個為了家庭,為了弟妹,不得不放棄上大學的機會,由“校花”逐漸“滑落”為一個普通家庭婦女,并最終嫁給一個靠疏通下水管道生活的“最底層的小人物”的故事。主人公叫喬雪梅,她的生命價值自然遭到了不少質疑,但我固執地認為,這是最真實的社會存在,這是許多人都不能逃脫的生命現實,也可以說是一種叫命運的東西,我們身邊這樣的“背運大姐”比比皆是。他們自覺不自覺,情愿不情愿地托起了家人,照亮了別人,而自己卻一天天“黯淡”了下去。我就是要通過這些戲,發出一種聲音:社會不能整體性地蔑視、嘲弄這個龐大群體的存在,更不能給這個世俗眼中的“卑微人群”傷口撒鹽,甚或批判他們終日“推磨子,拉碾子”式的生命是“無意義的茍活”,要努力找回他們身上的亮色,讓他們感到自己的犧牲與忍辱負重是有價值的,他們是配享有與成功者同等地位與社會尊重的。
這個戲演出已經十六七年了,先后有二十多家劇團移植上演,至今仍是一些劇團的保留劇目,它的生命力,讓我感悟到了一種內心必須永遠堅守的東西。
還有一個戲叫《大樹西遷》,是寫上海交通大學西遷西安的故事。這開始是一個命題作文,西安交大是找我寫電視劇的,后來發現里面很多歷史問題糾結太深,爭議很大,不好把握。可我又先后在大學做了將近半年的功課,不寫點啥,又覺得對那些十分真誠地接受我采訪的大教授們不好交代,最后就寫成了駕輕就熟的舞臺劇。真正能宏觀展示這個事件的,是一些諸如像彭康校長這樣的大人物,可戲劇一旦糾纏進咋都敘述不清的大事件中,留給心靈的東西就不多了。因此,我最后還是只虛構了這場大事件中的幾個“小人物”的故事,讓他們充分打開心靈,從而折射出大事件背后的生命悸動。
一切都從采訪開始,我在上百人的采訪中,聽到最多的還是一些牢騷話,認為歷史對這批“西遷”人多有不公,現在呢,與留在上海的人相比,待遇差別又很大,但他們卻始終在堅守,并且成果斐然。我的主人公孟冰倩教授,就是這樣一個十分復雜的“矛盾體”,她三十幾歲隨著首批“西遷”大軍到西安,有一種“被綁架的感覺”,五十多年中,一直有離開西部,“東歸上海”的夢想,開始是自己想回,后來是想把兒女們遷回去,可陰差陽錯,又始終沒能如愿,并且根越扎越深,因此,憂憤、抱怨、不滿,也就伴隨自己走過了大半生。可這一切,并沒有影響一個知識分子的專業進取精神與報效國家的忠誠,她不僅桃李滿天下,而且研究創造也碩果累累,成為當之無愧的國家棟梁之才。就在她年滿80歲時,終于實現夙愿,回到魂牽夢繞的故鄉,但僅幾個月時間,這顆孤獨的心靈,就又悄然自我移栽回了西部,因為這棵生命之樹,已經成為那片土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這個戲我想說的話很多,想說愛,說事業,說苦難,說忠誠,說教育,說東西部文化差異,也說到了“文革”,可有一種意思似乎不能不表達,那就是民族的脊梁,有十分光鮮明亮濯拔的那種,但有時那些帶著毛邊、帶著蒺藜、帶著憂怨、帶著盤回形狀的普通生長樣態,其實也并不缺乏對大廈的實際支撐力。
我創作的另一個現代戲《西京故事》,完全是一群小人物的生活演進史,他們生活在城市的邊緣地帶城中村,置身于城鄉二元結構的對立、融合“接縫處”,既想掙脫土地的貧瘠養育,又難以融進光昌流麗、看似很是文明高蹈的時尚都會,內心涌流著難以言表的希望與失望,堅守與放棄,挺立還是趴下,奮進還是沉淪的復雜思緒與情態。
我跟蹤了這個群體很長時間,最早引起我興趣的,是我們單位屋檐下的那群人。他們有十幾位,白天外出打工,晚上回來,就在廊檐下的水泥地板上安營扎寨。據我了解,他們不是要飯的,他們就是進城務工的農民,嫌租房太貴,因此,一年四季就過著這種餐風露宿的日子。為了創作,為了“發言”,我又走進了真正的農民工集散地,一個叫八里村的地方。這里竟然住有十萬農民工。另一個叫木塔寨的城中村,當地戶口僅一千五百多人,而外來務工人員卻達到五萬之眾,每逢上下班時,真是摩肩接踵,人潮洶涌,煞是壯觀,當然,也煞是令人驚悚惶恐。這個龐大群體中的每一個個體的冷漠表情背后,都隱藏著什么樣的秘密?他們都在思考什么?追求什么?他們集合在一起的意義是什么?這種集合又會產生一些什么樣的能量?一切的一切,都讓人浮想聯翩。我先后多次進村,采訪農民工個體,也采訪村上的領導,他們說,好多年了,一直就這樣,來了走了,走了來了,像流水席一樣,但始終都是相安無事的。
“相安無事”這四個字,讓我駐足徘徊,我就從這四個字中,去尋找人物的深層心理結構,最終確定了羅天福這個主人公,并進一步建構了他那個不無代表性的家庭——一個包含了諸多社會容量的生命“細胞”。這個“細胞”在“西京夢”追逐中,在國家的城市化進程中,經歷了精神撕裂,甚至肉體的植皮、切腹、換肝,但他們最終并沒有以變形的人格獲取幸福——羅天福始終堅持以誠實勞動安身立命,在生存與精神困境的雙重擠壓下,頑強持守著做人的底線與生命尊嚴。他的苦痛,他的隱忍,他的怒斥,他的堅守,雖然是一個小人物的知行,但卻觸痛了一個時代最敏感的神經,我以為羅天福們的吶喊、撐持、肩負,就是時代的最強音,他們的故事必然振聾發聵。
這個戲短短三年,演出已過400場,走過全國二十多個城市,一百多所高等院校,尤其是在秦腔遠離了西北本土后的一些南方大學演出,甚至先后引起多個省的教育部門的關注,要求教育部安排返場。而這個戲投入不到二百萬元,截至目前,各種收入加起來,已近兩千萬元。戲演出后,幾本沒用上的采訪素材與無法完全裝進戲里的諸多思考,讓我意猶未盡,我就又把它寫成了五十萬字的長篇小說,還叫《西京故事》,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小說發行后,先后有報紙連載,廣播電臺長篇小說連播,電視劇改編等多種樣式出現,而這一切都是一部戲曲現代戲產生后的反響。
通過對自己創作實踐的梳理,我以為,民族戲曲既要抓好傳統經典繼承,抓好歷史傳統題材創作,也要關注現實,關注當下,努力對時代發出有價值的聲音。中國小說的古典成就很高,《紅樓夢》至今仍是一座高山,但小說界并沒有躺在那些成熟的章回體中,去不斷翻新歷史傳統故事,相反,小說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創作,基本都是現實題材,他們在努力尋找對時代的介入深度與發言力度。中國畫也一樣,歷史成就很高,但當代畫家也有許多人在探索如何更好地表現當代生活。更何況中國畫與中國戲曲是有本質區別的,戲曲是一種更應重視文本思想精神的藝術,因此,應該在竭力保護傳統的基礎上,努力拓展生命空間,在現實題材創作上多點作為,多點時代的焦慮與思想精神張揚。
當然,現代戲創作也面臨很多困惑與問題。我覺得解決這些困惑與問題的首要方法是,說自己想說的話,發自己想發的言,就是說在創作上一定要有選擇,不是什么樣的生活素材都能拿來入戲的,那些可能曇花一現的新聞素材,即便拿到戲里來,也不免捉襟見肘。戲曲現代戲的生態不容樂觀,其中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好多人利用這種形式做了“功利”的傳聲筒,以至使很多人誤解了它的美學品格,導致它成了一種什么都可以往里裝的“垃圾筐”。長此以往,戲曲現代戲被人誤解、誤讀將成為一種必然。
戲曲現代戲首先是一種與人的心靈有深刻關系的文學,其次是與傳統戲曲美學有本質融通的藝術,因此在選材上,一定要有這兩個硬指標的考量:心靈打開程度如何決定著作品的情感力量與精神深度;作品是否符合戲曲的藝術規律,是否留有充分的“做戲”空間,依憑的是作者對戲曲的美學特征的把握。否則,再修改,再加工,再“裝修”,都會差之毫厘,謬之千里。
我始終固執地以為,寫現代戲,更要深刻地研究歷史傳統,寫古典戲,更要認真仔細地閱讀現實,讓昨天的歷史成為對今天有溫度的燭照,讓今天的現實,成為對明天有回眸意義的歷史。當然,這對我自己來講,還只是一種向往與追求。就是我們越想深度融入現實社會,越想對當下社會做出有價值意義的判斷發言,就越是要深刻認識我們的歷史傳統,在豐厚的歷史傳統中,去判斷現實走向,去發掘真正的時代價值。因為我們不可能像生物切片一樣,獨立創造出一段與上下都不關聯的歷史來。好的現代戲,一定是對歷史有承接,對當下有關切,對未來有預判的復合建構。這種東西,有時看似沒有太爆裂的當下炙手熱度,但卻是具有恒溫效應的,有的甚至是會愈久彌香的。由此就帶來了一個現代戲創作的常態思維問題。
所謂常態思維,就是不聞風而動,不見利起舞,不熱粘硬貼,不奮不顧身,不包打天下,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獨立思考,冷靜分析,沉著出手,在常態生活中,去發掘生動精彩的戲劇故事,從而讓這些故事具有更大的精神涵蓋與生命長度。
一切好的藝術,其精神實質,都處在恒常訴說狀態,不是越新奇、詭異越好的“變臉”藝術。恒常是“道”,在“道”的層面上,平平常常、鎮定自若地訴說人類精神生命不可挑戰與悖謬的那些價值,才是有生命力的。因此,現代戲的發展,一定要在“道”上多引導,多總結,只有在“道”上盤桓,在規律中行進,才可能水盆顯影一般地映照出豐富而深刻的現實生活,從而真正擔負起高揚時代旋律與時代精神的責任。
總之,現代戲應該是一種很樸素的藝術,它應該樸素得像久演不衰的《鍘美案》《竇娥冤》《楊家將》一樣,讓一切情感、精神、思想都從樸素中流淌、奔涌出來,而不是靠外在的現實標簽與時尚包裝。戲劇一如人的生命,戲一旦連胳膊腿都是硬安上去的,既沒接通血脈,也無神經抖動,卻硬要給指頭上戴鉆戒,給手腕、腳腕上環佩昂貴、鮮亮的玉鐲、金鏈,還要用上好的指甲油,去涂紅那些毫無血色的假指甲,豈不本末倒置,欲蓋彌彰。惟一的路徑,就是把一切精力,都用在對生活與故事的本質壓榨上,用在洞開人的心靈上,用在對戲曲本體美學特征的繼承、化合、創新上,努力讓現實世界那最濃烈、最深厚、最旨遠的情感、思想、精神瓊漿,順著戲曲藝術的古老磨道,精美、生動、鮮活并常態地流淌出來,那才是現代戲對時代最有力量、也最能經得起時間檢驗的發聲。
陳彥:劇作家、陜西省委宣傳部副部長
責任編輯:李松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