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冬梅
《狼圖騰》:一首悲傷的挽歌
費冬梅

《狼圖騰》是自《戰馬》后最打動我的以動物為主角的電影。2011年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獻出了《戰馬》這部力作,感動了無數的觀眾。斯蒂文·斯皮爾伯格拍出了戰馬的忠貞和善良,也拍出了我們長久以來對“馬”的美好想象。《狼圖騰》和《戰馬》一樣,都是取材于一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但走的卻是截然相反的路子。《狼圖騰》沒有《戰馬》的溫情脈脈,它是繃緊了弦的人與狼的愛恨交加。
在大多數沒有接觸過狼的人心中,“狼”是以一個兇狠殘暴的形象出現在童話或傳聞里的。自小便受如此熏陶和訓化的中國觀眾在走進影院之前,對狼的認知估計也大多如此。然而導演讓-雅克·阿諾卻成功顛覆了這一點。影片的第一個成績便是通過種種事件拍出了“狼”的多面性,讓我們對狼有了超出“壞蛋”之外的豐富認知。具體來說,電影從多個角度立體地捕捉狼的“性情”,大到集體捕獵的壯烈,小到狼在草原上的生活細節,小大之處無不用心。
狼圍獵黃羊和戰馬是影片最震撼人心的兩個片段,尤其是“狼馬大戰”一段,更是驚心動魄。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狼群發動了對軍馬的攻擊,馬被迫跑向草原的死亡之地——一大片泥濘的沼澤。風雪夜+群馬+群狼,就已經構成了一個緊張激烈的大片。此外,“飛狼吃羊”一段更是濃墨重彩地展現了狼的智慧和協作精神。我們留意到,當眾多餓狼飛入羊圈大餐之際,墻頭上仍然有一只餓狼在站崗放哨,從頭到尾并沒有吃到羊。為了狼群的安全,這只狼竟然能忍住饑餓!當牧民發現情況后,圈子里的狼飛快地將死羊拖到墻角堆起,然后一個個踩著死羊躍墻而逃。即便不是大場面的幾個特寫,“狼演員”們也表現出色,比如陳陣抄近道在野山遇到狼群,這是“狼”作為影片的主人公第一次亮相。當茅草中的狼吐著舌頭,風聲鶴唳的意境立即呼嘯而出。尤其是那兩個狼眼的大特寫,把恐怖陰森的氣氛塑造得淋漓盡致。

電影《狼圖騰》劇照
所有這些狼的戲份十分豐滿,看得人血脈噴張,緊張不已。但電影分外動人之處,還不在僅僅呈現狼的狡黠多智,與此同時,它還讓我們看到了狼的“溫情”的一面。最讓我感動的幾個畫面,其中之一是陳陣去掏狼窩,發現狼媽為了防敵,將幾只小狼藏在了洞中洞里,中間還加固壘了一堵假墻。狼崽被掏之后,狼媽深夜里在洞邊悲哀嚎泣。其二是陳陣給小狼喂食之際,從洞中探出腦袋的小狼,竟然有一副十分“溫柔”的神情。此外,小狼對狼群呼喚的稚嫩回應,聞到狼尿的興奮,拒絕被牽引,時時刻刻尋找自由等等細微之處,都被導演處理得非常細膩。
可以說,影片把草原上的“強者”狼群的性格、命運以及它們在槍口下“可以被打敗但不屈服”的悲劇感刻畫得非常棒。“狼”才是法國導演心目中的主角,對于“狼”的刻畫明顯多于對人的刻畫,話說回來,這一點既是優點,某種程度上也是電影的弱項,即電影過于重視對狼的表現,因而淡化了對于人物之間情感、糾葛的描摹。
影片除了重點表現“狼群”之外,便主要圍繞“生態平衡”這一話題來結構敘事,探討的是人、動物與自然的關系。
狼,黃羊,鼠,人,是草原上環環相扣的食物鏈。在最懂草原的畢利格老人那里,遵從自然之道,是他的行事準則。為此,老人尊重狼群,從狼口偷走黃羊之后,又主張給狼群留下一定數量的黃羊,不把狼趕盡殺絕。雖然陳陣是養狼人,也是故事的敘述者,但卻非影片的精神核心。最愛狼最懂得狼的是老阿爸畢利格老人,導演選用曾成功扮演了成吉思汗的老演員巴森,可以說是非常明智。巴森將畢利格的沉穩、智慧和對草原的“大愛”表現得很到位。畢利格是草原人的代表,相信“騰格里”,相信草原有更重要的“大命”,他也是最懂“狼”的草原人。正是從畢利格老人這里,陳陣了解到了草原生態的重要一環“狼”的意義,也領悟到了“狼圖騰”對于草原人的重要性。而包順貴和來自農區的新興牧民,破壞了生態平衡而不自知。構成了和陳陣、老阿爸、嘎斯邁對立的一面。導演一面重在表現“自然”,另一面聰明地沒有太多觸碰“政治”——即文革語境,而只是蜻蜓點水地通過包順貴這個承上啟下的“中間人物”來傳達政令,也正是這些急功近利的政策,讓草原人和狼陷入了最激烈的爭斗之中。


電影《狼圖騰》劇照
電影的整體節奏表現得很“有分寸”,對狼時而從整體上濃墨重染,時而從細微處“工筆細畫”,“群狼”與“獨狼”,“野狼”與“小狼”,從各種角度來刻畫,既壯美又細膩,既避免了不少大片的“浮而不實”,又沒有拘于細處。總體上,有筋有骨,有血有肉。可以說,這是一部花了心思的電影。
相比小說,電影修改了部分情節,讓情節更緊湊,但也一定程度上導致了情節之間的過渡缺乏鋪墊。比如陳陣養小狼的動機,陳陣和嘎斯邁的情感,以及知青和草原人的交往、沖突等都沒有很好地得以表現。總體來說,影片的故事性并不強,人物之間的關系不能擺脫突兀之感。對某些人物也缺乏更深入的刻畫,比如出賣了雪窩地址的獵人沙茨楞,影片沒有進一步挖掘他的愧疚心理。此外,配角楊克的戲有點多余。
值得一提的是,陳陣和嘎斯邁的感情在電影中是個比較重要的線索,但始終表現得很淡,若有若無,點到即止,即便兩人心心相印之際,也只有嘎斯邁輕輕說了一句:“你這個漢人。”沒有熱烈的表達,也沒有唯美的畫面,演員黝黑粗糙的皮膚,像草原般質樸無華,然而這讓我深深感動。阿諾拍出了草原狼的“性格”,也拍出了草原人的“性格”。總體而言,影片內容很飽滿,故事很緊張,但手法卻舉重若輕。看起來松散的敘事結構和場景,需要觀眾的補白和想象。否則,則容易有零落之感。
在看電影的過程中,雖然劇情緊張激烈,但仍然止不住濃濃的感傷,仿佛自己就是電影中的陳陣、楊克和老阿爸,只能眼睜睜看著天鵝湖的靜謐美好被破壞,天鵝被獵殺,狼群被清掃。人們為一時利益所誘,不顧草原的大忌,采用火攻,槍打,招搖著現代化的武器,將草原狼逼上了絕路。最讓人悲哀的是,在這過程中,草原的守護者們心有余卻無能為力,并且還不得不加入到“侵害者”的行列。
“你們為什么要開槍打天鵝?天鵝那么美!”電影放映結束,留在我腦海里的是配角楊克的這句話,這句話反反復復在我腦海晃悠,揮之不去。是啊,天鵝那么美!可是這質疑在饑荒混亂的年代是那樣的書生氣、天真和無力。在外來的知青眼中,草原是“美”的化身,在末代牧民畢利格眼中,草原是“大愛”的化身,而在包順貴的眼中,草原不過是腳下踐踏的立足之地。老阿爸和所有草原人敬畏的“騰格里”,草原的“大美”與“大愛”,粗糙野蠻年代的農場主任包順貴當然不能理解,他斗志昂揚地指揮著部下開墾草原。美麗寧靜的天鵝湖,將面臨何種命運,電影沒有呈現,觀眾已經想象得出。
2015年的春節,關于農村的懷舊成為一時熱點,而《狼圖騰》某種程度上和這個熱點形成了共振。當農民被迫離開土地,當牧民不再擁有草原,他們的失落和傷感,想來是一樣的。只不過,我們很少看到牧民對于草原生活的懷舊文章。
百靈唱了,春天來了。
獺子叫了,蘭花開了。
灰鶴叫了,雨就到了。
小狼嗥了,月亮升了。
……
這首童謠是《狼圖騰》小說中畢利格老人哼唱的,在看電影之前,我猜想電影的結局會是這樣的一幅畫面:狼群被殺光之后,小狼也為了爭自由死去,老阿爸傴僂地騎在馬上,蒼老而悲傷的歌聲充滿草原。不曾想阿諾給了電影一個光明的尾巴,他讓小狼得到自由,并讓其承擔族群的重任,在草原重生。在陳陣天葬老阿爸之際,小狼再現,與主人隱忍告別。狼的野性、殘忍、暴烈在電影結束之際被悄然淡化,留給觀眾的是一只孤獨而自由的高貴白狼的形象。人與狼的仇恨爭奪,在最后,被一縷溫情悄然化解。而那只終于轉身離去的小狼,讓觀眾忍不住掛牽。
影片結尾,天空中出現了一只疾奔的“白云蒼狼”,這是片中唯一超現實之處,它當然表達了一個象征:“狼圖騰”猶在,草原的希望猶在。然而我們都知道,這不過是阿諾導演一個善意的謊言。
費冬梅: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
責任編輯:李松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