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燦華
六
遇大旱,苦力育禾苗
遭蝗災(zāi),滿地唯蒺藜
這一年,王鳳謙與童養(yǎng)媳雪兒完婚,住進(jìn)了家中的小西屋。
二弟、三弟只好與父母同住一室,在外屋里搭地鋪。
婚后,王鳳謙繼續(xù)推四簍油車走東口。不過,他不再販鹽,而改為販魚。青口的白鰱魚味美無比,天下聞名,在內(nèi)地極為暢銷。魚雖好賣,路卻不好走。有一次王鳳謙回到家里時,把家人嚇了一跳——王鳳謙的辮子被人剪掉了。
母親抓住王鳳謙的手臂,又哭了:“誰給你弄的?又碰到土匪了?”
王鳳遜怒道;“除了官府,誰有本事把大哥的辮子剪掉!”
“不,被一群學(xué)生剪掉的,清家敗了。現(xiàn)在是孫文主世。”王鳳謙說。
吃飯時,父親對王鳳謙說;“你二弟的親事定下來了。女家同意和咱成親。暫別跑東口了,你兄弟倆上山搬些石頭,咱在西閑園里蓋兩間屋,明年就給老二成親。”
從此,王鳳謙帶領(lǐng)弟弟白天到山上運石頭,晚上就劈打石料。 用石頭壘完地基后,兄弟二人又用土打墻。土墻平口后,兄弟二人又和泥脫坯。之后,用秫秕當(dāng)箔,用麥稈當(dāng)瓦,就這樣,經(jīng)過了一年辛苦的忙碌,兩間簡陋的茅屋就落成了。
在他們蓋屋的日子里,一個人的名字漸漸響亮起來。再后來,錢幣上就有了他的頭像,腦袋又肥又大,人都稱他袁大頭。
這就是在中華民族歷史上,注定要遺臭萬年的袁世凱。
這個禍國殃民逆時而動的喪門星,一開始就沒給人們帶來什么好運,之后,更是厄運連連。似乎真的是“蒼天有眼”,早就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因此,故意為難與他。
民國三年春,整整一個春季,幾乎滴雨未落。冬小麥還沒抽穗就已經(jīng)全部枯干在地里。小麥稈不到兩拃高,整個坡地里,麥苗稀稀落落,像禿子頭上的頭發(fā)。小麥眼看著是沒有指望了,天不下雨,春莊稼也不能下種,人可怎么活呀?人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人們的心,也像這太陽炙烤著的土地一樣,枯干著,焦灼著。最后,人們把希望寄托在古歷三月二十八這天。
因為這一天,傳說是泰山奶奶的誕辰,是泰安男女老少上山進(jìn)香的日子,泰山奶奶每年都要下雨刷山路的。
三月二十七日,后半夜,天果然就陰了。全村的人夜不能寐,欣喜如狂,奔走相慶。富人家就放起了爆仗。王鳳謙一家人看到陰天,高興得幾乎一夜沒睡,時時到天井里抬頭看天。令人難堪的是,老天爺在天快亮?xí)r,才稀稀落落地灑了幾點星星雨,不一會兒,天就晴了。
王鳳謙失望之余,還抱著一線希望:坡里的雨可能大點。天未明,他就跑出了家門,到自家地里去看墑情。一看之下,他的心頓然涼了——雨只是稍微濕了濕地皮。
王鳳謙抓起一把干土,眼里就有了幾滴淚。
王鳳謙回到村里時,村里就有了哭聲。村里各處街道上,都跪滿了燒香磕頭的人群。有老奶奶、小媳婦,還有大姑娘。村里到處香煙裊裊,紙灰亂飛。后來,一些老漢也燒紙焚香,跪地磕頭,加入了求雨的行列。
到了晚上,村里凡是有石碾的地方,都有祈雨的人在活動。七個大姑娘推碾,一個寡婦向碾盤上潑水。一時,碾聲隆隆如雷,水流四濺似雨。寡婦口中念念有詞:“七個大閨女潑碾棋,不到三天蹅薄泥。”
之后的日子里,人們就這樣誠心地祈禱著,祈禱在裊裊的煙香里,祈禱在隆隆的碾聲中……
頭天晚上,妻子雪兒潑了一夜的碾棋,次日天未明,又要隨眾人去燒香,王鳳謙把她叫住了:“別去了,你拿上高粱種,咱下坡。”
妻子聞聲回頭,見王鳳謙正在收拾運水的工具:一輛小車,車上裝了四個葫蘆頭甕罐;一根鉤擔(dān),鉤著兩個大鐵殼籮頭;一根井繩,拴著一個木制的水筲。
收拾好工具后,王鳳謙又喊來了二弟。他們結(jié)伴來到村里的甜水井。王鳳謙用筲從井里打水,灌滿葫蘆甕罐后,叫二弟推著走了。他自己又用殼籮頭打了兩殼籮頭水,自己挑著,手里還提著一筲水。坡地離村子足有五里路,他竟是肩挑手提,疾行如飛,半途沒有歇一歇。
就這樣,雪兒和父親刨窩點種,兄弟二人澆水運水。頭一天,他們就種了一分地。天黑了許久,他們才回到家。二弟叫苦道:“奶奶的,骨頭都累散架了。”
雪兒則羞他說:“別熊包了!你大哥肩挑倆大殼籮頭,手里還提著一個筲,少說有二百斤,來來回回幾十趟,他的骨頭是鐵打的?”
王鳳讓就摸著脖子笑了:“俺大哥是神人……”
次日天未亮,雞才叫三更,王鳳謙又喊起眾人下坡了。
就這樣,王鳳謙帶著一家人披星戴月,起早貪黑,苦干了半個多月,終于種完了所有的地。
村里人見求雨無效,下雨無望,便都摸起了水桶。一時,村里的水井旁,人滿為患,井里的水都被汲干。這時,王鳳謙家的高粱已是破土而出,滿地綠苗了。王鳳謙到地里轉(zhuǎn)著看時,就有了一臉的笑意。
麥后,老天下過一場雨。高粱長勢喜人,已經(jīng)躥到膝蓋高。不料,進(jìn)入盛夏后,太陽又干瞪起眼來。此時正是“三日一小旱,五日一大旱”的季節(jié),老天竟一個多月滴雨未落。
這一場大旱,更是急人。“赤日炎炎似火燒,田里禾苗半枯焦。”高粱苗保命不迭,停止了生長,枯萎欲死。日毒如火,燒地如窯,地盡龜裂,似乎扔一根火柴,就能燃燒起漫野的大火。時值6月,正是陰雨連連之時,月余無雨,全村人無不跌足叫苦:老天爺這是在要人的命呀,老天要收尸了……
“救苗如救命”,王鳳謙又叫齊家人,用獨輪小車推起葫蘆甕罐,用扁擔(dān)挑起殼籮頭……這一次抗旱,更是艱難百倍,澆上一瓢水,半個時辰就被太陽烤干了。烈日如火,隨澆隨干,重復(fù)勞動,苦不堪言。經(jīng)過二十多天苦干,苗子總算保住了,高粱苗在返青,在生長,汗水和淚水,甚至有血水,終于把它們救活了……
秋天,一個美麗的黃昏,王鳳謙來到了野外。此時,青紗帳起,原野一片碧綠。高粱正在抽穗,微風(fēng)吹過,高粱葉“嘩嘩”作響,與空中自由飛翔的小鳥,合唱著一曲令人心醉的美妙樂曲。夕陽鋪一路夕陽紅。王鳳謙站在紅光里,看著自家的高粱地,心神如醉,自家高粱比別人家的高粱又粗又高,茁壯喜人。偌大一片高粱地,哪一棵高粱他沒有親自撫摸過?哪一棵高粱沒有喝過他四五瓢的水?這披紅掛綠,隨風(fēng)起舞,迎風(fēng)唱歌的每一棵高粱,都洇透著家人的汗水和淚水呀!
王鳳謙站在自家地埂上,心飛神悅,盤算著豐收了就給二弟成親……
忽然,王鳳謙覺得天黑了。王鳳謙愕然西顧,只見一片遮天蔽地的黑云,呼嘯著自西而來,定睛仔細(xì)辨認(rèn)時,似云又非云。王鳳謙只覺得其聲怪極,耳不曾聞,如萬條毒蛇穿行林間,呼呼作響,令人毛骨悚然。黑云頭此起彼伏,鋪天蓋地而來,愈來愈近,愈來愈近,漸漸這云就成了綠的。這綠色的怪云遮天蔽日地落在地上,又遮天蔽日地升到空中。就在這起落的瞬間,王鳳謙發(fā)現(xiàn):幾里地的莊稼不見了。他驚駭至極,不由喊道:“螞蚱!”
這是一群什么樣的螞蚱呀!遮天蔽日,如夜如晦,勢如狂風(fēng),狀如群魔,亂蛇卷動,苦海橫流。王鳳謙頓足捶胸,叫苦不迭,忙脫下褂子握在手中時,螞蚱已漫天而至。頓時,王鳳謙就看不見了天空,只見群蝗亂舞,聲如雷鳴,震耳欲聾。數(shù)以億萬計的螞蚱,無邊無際,亂紛紛地?fù)渎湎聛怼?/p>
王鳳謙眼前群蝗亂飛,地下蝗蟲鋪地,只聽得樹枝咔嚓亂響——蝗蟲竟將樹枝墜斷了。
王鳳謙用褂子撲打著眼前亂飛亂舞的螞蚱,沖進(jìn)自家的高粱地里。這時,螞蚱已把所有的高粱壓倒在地上,噬嚼著,每棵高粱上都成串成堆地爬滿了螞蚱。空中更是群蝗亂飛,成群結(jié)隊,繼續(xù)蜂涌而至。王鳳謙在高粱地里東奔西跑,揮舞著褂子拼命地?fù)浯颍Wo(hù)他用血汗?jié)泊蟮母吡唬欢翢o用處,螞蚱紛紛落地,幾可沒腳,且繼續(xù)漫天而至,紛紛揚揚,遮天蔽日,翼聲如雷……
不知過了多久,群蝗遠(yuǎn)去。王鳳謙看自家地里,高粱全被吃光,僅剩下幾棵蒺藜。展目原野,剛才還是綠色如畫的青紗帳,現(xiàn)在成了一個毛發(fā)不存的禿子。
王鳳謙抱頭蹲在地上。
天將黑的時候,田野里跑滿了人,響起絕望的哭聲……
這一場蝗災(zāi),真令人膽魂俱冷,毛骨悚然,史志有載:蝗蟲自西入良莊,遮天蔽日,落地間將禾苗食盡。綴禾稼至地。落于樹,竟將樹枝折斷。未幾,蝻生成堆,厚者系二寸,侵及村莊房屋。谷菽食盡,惟蒺藜存。捕蝻者逾萬人。
筆者聽爺爺說,那一年,田野里到處都是螞蚱。田埂下或水溝里的螞蚱多到可以用簸箕扒,用草筐背。麥未收,秋又歉收,人們多以螞蚱為食,吃得人們看見螞蚱就想嘔吐。
萬未料到,九十年后,螞蚱竟成了人們酒桌上的佳肴。
黑夜里,王鳳謙蹲在地埂上,心痛如刀剜。滿野的哭聲里,他就聽到了父親和弟弟的哭聲。他忙跑過去看時,父親正跪在地中間,抱頭痛哭,撕心裂肺,悲慟原野。二弟則急得跺腳罵娘。
許久,王鳳謙想起了邵家行子山岡上荒地里的綠豆,忙越過原野,穿過村莊,爬上山岡,向邵家行子跑去。當(dāng)他一口氣跑了六七里路來到邵家行子時,只見滿地黑乎乎的,用手一摸,莖葉具全。微風(fēng)吹來,微微作響。王鳳謙這才直起腰來,長出一口氣……
原來綠豆性寒味苦,螞蚱不食。王家就是靠了這些綠豆得以活下命來。
此后的歲月,人們多以螞蚱或樹皮為食,有的人甚至吃起了觀音土,肚脹而死者無數(shù)。一時間,餓殍遍野。人們紛紛踏上了逃往東北謀生的路途。
王鳳謙賒了一車油又去了東海。
二弟的婚事也擱置下來。
這一年,縣知事馮汝驥坐鎮(zhèn)泰安。
七
驗契稅,賣牛交稅金
陷牢獄,破家救親人
次年一開春,山陽村里就響起了鑼聲和喊話聲:“各戶主人,到戲樓開會——”
人們開門看時,就見四個縣里的吏役,跟了村長在喊,他們挨家挨戶地叫喊著,驅(qū)趕著,鑼聲和喊話聲響遍了全村。
人們趕到戲樓后,一個戴眼鏡、穿制服的人便開始講話了:“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們,為了振興國家,振興泰安,造福桑梓,縣知事馮大人響應(yīng)上級之精神,決定查驗契稅,各戶田畝,均要按契納稅,不可少報不報,瞞騙上級。各戶住房,亦要按契價納稅:上等瓦房,按契價加兩倍征收;中等瓦房,按契價加倍征收;下等瓦房按契價征收;上等草房,按契價加倍征收;中、下等草房,按契價征收。丁銀征收方法是:化銀為元計征,丁銀為元計征1.8元。望各位鄉(xiāng)親,務(wù)必響應(yīng)馮知事之號召,積極配合,富我國家,強(qiáng)我新政,福我人民。”
活音才落,人群便炸了。王鳳讓喊了一聲:“這不是要人的命么!”
臺上的四個吏役聞聲跳下戲臺,齜牙瞪眼,對王鳳讓喊道:“你喊什么?想反抗新政嗎?”
父親王連臣忙勸開吏役,拉著王鳳讓走了。
此后,村里人心惶惶,雞犬不寧。有一天,四個吏役跟了村長來到王家。他們手持算盤,噼哩叭啦地算道:你家有人八口,須納丁銀十四元四……
王鳳讓瞪大了眼睛。要知道,當(dāng)時一塊銀元能買一百斤花生油。
吏役繼續(xù)撥打算盤:南坡有一級地七分……
王鳳讓聞言大怒:“地契上明明寫著六分地,怎么成七分?什么一級地?旱時旱死,澇時澇死……”
吏役說道:“加上田埂地頭,還不止七分地哩。”
“地頭也算地?”王鳳讓問。
吏役忽地沖到王鳳讓面前:“地頭不算地,我給你刨掉你愿意?”
父親王連臣忙拉開王鳳讓,訓(xùn)道:“躲一邊去,別亂說!”
吏役又道:“黃石崖有林地二畝,按一級地計征,須交銀……”
王鳳讓聞此,又沖上前來:“自己墾的亂石窩也算一級地?”
“反正石頭上不長樹,能長樹就是一級地。”那吏役對王鳳讓喊道。
王鳳讓怒目相向,氣得握緊了雙拳。
此后,吏役把新蓋的那兩間草屋定為上等草房,按契價加倍征稅;把王鳳謙夫婦居住的兩間小西屋也視為上等草房;北面三間掛草的堂屋,因用瓦走了兩排檐,也被他們定為上等瓦房。最后,吏役手持算盤一陣撥打后,張口就要報數(shù),王鳳讓猛然跳上前去,一把奪過算盤扔在地上,手指北草屋罵道:“也不睜開狗眼看看,這是瓦房么!”
四個吏役見狀一起向王鳳讓撲去。王鳳讓也跟哥哥學(xué)過幾招,列個架勢就要動手,被父親攔腰抱住了,哀求道:“讓兒,你可不能惹禍……”
四個吏役反架了王鳳讓雙臂,押著走出家門。父親跪在地上哀求聲聲,吏役不理不睬踏出家門后,拋下一句話:“半月交齊,否則,加倍罰款!此人阻礙公事,將依法嚴(yán)懲!”說完,押著王鳳讓走了。
門外傳來王鳳讓的掙扎聲和怒罵聲:“放開我,你們這些土匪……放開我……”
父親忙轉(zhuǎn)身拉住走在后面的村長:“孩子不知好歹,求求您給說說情,放了他吧!求求您……”
村長使個眼色:“晚上到村公所……”
天沒黑透,父親王連臣就抓了家里僅有的兩只雞,又拿出了準(zhǔn)備給王鳳讓成親用的一點禮金,走進(jìn)了村公所的大門。半個時辰后,父子倆走出了村公所,王鳳讓依然大罵不止:“比土匪還土匪……”回到家里,脫了衣服燈下看時,只見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第二天,父親開始張羅著賣牛交稅。好不容易賣了牛,得錢還不到稅金的一半。而吏役天天來催,吹胡子瞪眼,動不動就喊:“實在交不上稅,我們就抓人頂稅。”沒辦法,稅金還欠一點,父親只好又把家里人用來活命的綠豆賣掉了一大半,最后總算湊齊了稅金。
交完稅金后,父親癱了一樣躺在床上,三天多不吃不喝,兩眼望著屋梁發(fā)呆。王鳳讓則雙目赤紅,終日默無一語。
十多歲的王鳳遜牙咬得“咯咯”作響,小小年紀(jì),卻拿了一柄鋼刀“霍霍”地磨……
幾天后,村里沸沸揚揚地傳說著一個消息:上級有撥下的賑災(zāi)款。此風(fēng)越傳越緊,越傳越真,各村各戶都轟動了。
人們?nèi)缤煤蹬蝸砹撕糜辏灭I看到了食糧。可是,人們等了半個月也未見動靜,又等了許多天,還是沒動靜。餓壞了的年輕人就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們到處打聽著,串聯(lián)著。其中,王鳳讓最為活躍。他罵道:“向老百姓要錢,像急瘋的狗,晚一剎也不行。給老百姓錢,怎么就比生小牛還難!朝廷給老百姓的錢,憑什么不發(fā)?找他要錢去!”
一天夜里,王鳳讓瞞了父親,去了泰安。
次日,父親王連臣知道老二去鬧事的消息,氣得直跺腳,不停地說:“壞了,壞了……”
整整一天,王連臣坐臥不安,背著手轉(zhuǎn)悠個不停,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懷著僥幸的心理,盼望兒子歸來。天傍黑了,二兒還沒有回來。他絕望了:老二一定遭事了。這時,門外走進(jìn)一個人來。父親以為老二回來了,大喜,定情看時,卻是王鳳謙。
王鳳謙風(fēng)塵仆仆,一進(jìn)院門就被父親抓住了。父親焦急地說:“快去泰安救你弟!您二弟肯定出事了。”
王鳳謙忙對父親說道:“爹,別著急,慢慢說,到底是咋回事?”
父親便把家中近來的遭遇說了一遍,并述說了王鳳讓去泰安的緣由。
王鳳謙一聽,不由頓足叫苦:“壞了。我立馬去泰安。”
父親說道:“家里一文錢也沒有了……”
王鳳謙拍拍肩上的背褡,說:“用這個吧。”說完,不顧父親吃點飯再走的挽留,摸黑走出了家門。
王鳳謙來到泰城時,天還未亮,整個泰城像死了一樣,沒有一點活氣。南關(guān)城門未開,他也太累了,他便蹲在城墻角里等天亮。他想迷糊一會兒,卻怎么也睡不著,他知道官府的厲害:那些人不是人,是披著人皮的狼……
天亮后,他進(jìn)了城,向人詢問后得知,昨天城里來了許多要求領(lǐng)賑款的饑民,有好多人都被縣知事馮汝翼扣押了。賑免款早已撥下,馮汝翼壓著不發(fā),他想私吞。王鳳謙聞聽后,忙向縣公署走去。改湯不改藥,老百姓依然稱它為“縣衙”,稱它為“鬼門關(guān)”。
王鳳謙來到縣公署,剛要進(jìn)門,兩個持槍的門崗攔住了他,瞪眉怒目,死活不讓進(jìn)。王鳳謙反復(fù)說明來意,門崗只是不許,眼睛卻不停地圍著王鳳謙肩上的背褡轉(zhuǎn)。王鳳謙會意:這是短路賊要過路錢。王鳳謙忍疼從背褡里掏出錢,塞在他們手里。王鳳謙走進(jìn)了縣公署。
王鳳謙被傳達(dá)帶進(jìn)了大堂。堂上巍然坐一人,身穿制服,人模狗樣的。王鳳謙要下跪,那人喊道:“民國不興這個,你來此何干?”
“我是來保人的。”王鳳謙答道。
“什么人?”那人傲慢地問道。
“王鳳讓。”王鳳謙答道。
“王鳳讓?是那個喊得最響、鬧得最兇的人嗎?”那人明知故問。
王鳳遜忙說道:“小弟年輕,不知好歹,我領(lǐng)回去,一定要嚴(yán)加管教。”
“你領(lǐng)回去,你怎么領(lǐng)回去?他擾亂公務(wù),破壞治安,已觸犯法律。經(jīng)司法審判,決定以金代罰……”
王鳳謙聞言,忙把他推油賣魚掙的錢,全部倒在桌子上。不料那人把眼一瞪,喊道:“這點錢你糊弄誰啊?罰現(xiàn)洋一百,三天交齊,逾期不交,加倍處罰!”說完,扭轉(zhuǎn)了腦袋。
接著,王鳳謙便被吏役趕了出來。
王鳳謙忍著饑餓勞累奔回家時,天還不晌午。父親得知二弟情況后,半晌說不出話來;母親得知了二弟的情況后,禁不住放聲大哭;妻子雪兒聽了王鳳謙的話,扶著母親抹眼淚。最后,父親也禁不住老淚縱橫,嗚咽道:“一百塊現(xiàn)大洋,這不是要咱一家人的命嗎?咱王家真要傾家蕩產(chǎn)了……”
王鳳謙勸住父親,說道:“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救出二弟。家敗了,以后再起。有人才有奔頭,俺兄弟們有的是力氣。”
母親也停止了哭泣,說道:“人都掉進(jìn)井里了,耳朵還掛得住么?我可憐的兒啊……”說著,又哭了。
全家人經(jīng)過商量,決定賣掉新蓋的那兩間草房和南坡的六分地。王鳳謙馬不停蹄地跑到天黑,終于找到買主,湊夠了保王鳳讓的錢。他背著沉重的背塔回到家時,母親看到半袋白花花的銀元,又一次大放悲聲:“我的命苦呀……好好的銀子,往水里扔呀……”
王鳳謙喝了瓢涼水就要出門,被妻子拉住了:“你不要命了,我給你熬碗粥,喝了再走!”
王鳳謙搖搖頭,從箅子里抓了幾個糠窩窩,一邊啃著,一邊摸黑出了家門。
次日,王鳳謙架著二弟回到家時,一家人圍上來就哭了。只見王鳳讓衣服成片成綹,血跡斑斑……
讀到這里,那些讀慣了武俠小說的人,可能要問:“王鳳謙武功絕倫,為什么不潛入縣衙救出二弟,卻賣田典屋,落得個傾家蕩產(chǎn)?”是的,我也相信我的主人公,他完全有本事夜入縣牢,登墻越脊,救出二弟。但是,那種事不是咱中國的老百姓愿意干的,起碼不是王鳳謙愿意干的。他只想憑力氣求生活,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一句話,如果真有草民事變,那全是官府逼良為盜、逼良為娼的結(jié)果。
這一次,傾家蕩產(chǎn)的不止王氏一家。據(jù)史志記載:馮汝驥,民國三四年間任泰安縣知事,貪污好利,無所不至。利用驗契之機(jī)任意加大數(shù)額,并派出吏役下鄉(xiāng)勒索,搜刮民財四五十萬金。上級所撥賑款,被馮貪污。有要求領(lǐng)賑款者,輒被關(guān)押,借機(jī)勒索財物,或?qū)⑷送恋爻涔qT處理民間案件,非打即罰,不論原告被告,視其田產(chǎn)定出罰款數(shù)額,不服就打,必令如數(shù)交款而后已。他還貪得無厭,任意砍伐泰山古樹,打造家具出買。后被革職。泰安人自集資金,鑄其跪像,遍身錢紋,手捧元寶,置于雙龍池前,受萬人唾罵。后此人蟄居天津,貪囊用盡,落拓不堪。病死后,尸骨暴露,無人收斂。
活該!
可惜馮之鐵像早已不在,不然定是為官者一鏡。
八
騰新房,夫妻住欄屋
下苦力,英雄拓荒山
一個深沉的黑夜。
王鳳謙走進(jìn)堂屋,父親正守著那盞如豆的油燈,低著頭吧嗒吧嗒抽旱煙袋。父親沉默良久,長嘆一口氣,說:“老二的媒人來過,說是那邊想把閨女嫁過來。唉,娶過來住哪里呢?”父親說到這里,又低了頭吧嗒他的旱煙袋了。過了許久,才又長嘆一聲,說:“沒地沒錢,難哪!”
此時,燈昏欲蕊,夜已深更。
王鳳謙悶不作聲地走出屋門,在院里背起糞筐,摸了一把锨,背土墊起下欄來。
屋里傳來了父親無奈的長嘆。
王鳳謙墊完了下欄,又往上欄里搬土坯,不知什么時候,黑影里就有一個纖弱娟秀的身影無聲地站在了他身后,這就是他的童養(yǎng)媳,與他一塊團(tuán)圓著長大的妻子。妻問道:“干么?”
“壘炕。”鳳謙悶聲地答道。
“在這?”妻又問。
“嗯。”王鳳謙悶應(yīng)了一聲又去搬土坯。妻子的眼里就有了一滴瑩晶的淚花,她擦了一下眼睛,摸起锨,和起泥來。半夜了,夫妻倆還在忙碌著,一個壘坯,一個和泥。
趁王鳳謙夫妻倆在上欄里壘炕,我們不妨看一下這座中國古農(nóng)村破敗而狹小的宅院。北邊三間破土屋為堂屋,父母住著,麥秸為瓦,土坯作炕,一刮風(fēng),屋頂不住地掉麥秸,墻上不住地掉坷垃。老二鳳讓和老三鳳遜在外間搭地鋪;西頭一間矮小簡陋的草房,是王鳳謙和妻子的新婚殿堂。宅院東側(cè)是一間欄屋,就是廁所了。欄分上欄下欄,上欄有屋,可蓄豬羊,人解手方便時又可使每人免受風(fēng)雨之苦;下欄則純?yōu)榉e糞而設(shè),常年臭氣熏天的。
夜愈深了,王鳳謙夫妻還在上欄里壘著炕。看來,王鳳謙是想把那間西屋空出來,給二弟娶妻,自己住上欄了。
三星在戶,墻根蟲鳴,夜長如繩雞聲殘……
土炕沒干,王鳳謙便攜妻住進(jìn)了上欄。
一張紅紙貼外門、屋門,二弟媳糊糊弄弄娶進(jìn)了門。
貧賤之家百事簡,貧賤之家百事哀。弟媳進(jìn)門不到倆月,父親便令兄弟二人另起鍋灶了。
王鳳謙夫婦分到了兩個黑碗,斤半綠豆。
從此,王鳳謙這個一身武功的傳奇英雄,這個后來創(chuàng)造了許多輝煌的徂徠山漢子,這個子孫四布魯?shù)兀两穸鳚珊笫赖霓r(nóng)家苦人兒,便開始了他“上欄吃飯,下欄拉尿”的創(chuàng)業(yè)歲月。
一個月后,有人走進(jìn)了王鳳謙夫婦的居室,禁不住張口結(jié)舌,半晌無語。
請看一下他的家當(dāng)吧——
下欄里是糞,剛用土蒙蓋過;上欄里,靠墻一個土炕,炕上一破席,破席上是一床破鋪蓋,這是他的臥室;炕頭上一個泥巴小罐,罐里半罐子綠豆,這是他的糧庫;欄門后三塊磚頭,磚頭上一個小鍋,小鍋里兩只黑碗,這就是他的廚房;爐子旁一個土制泥盆子,盆里泡滿了花生殼,這就是他的食物了;欄門后一副破镢锨,這就他的家具了;欄坑邊上,有一堆土,那是方便后蓋臭用的。
這一些物品,也是王鳳謙給人打工掙來的。
分家的當(dāng)天,王鳳謙扛起镢锨出了門,天黑了很久后才回來,肩上還扛了一塊碌碡大小的石頭,腋下夾著镢锨;妻子在分家的當(dāng)天,關(guān)了欄門就出去了,天擦黑回來時,肩上扛了一架紡紗的棉花車子,腋下挾了一大包棉花。
妻子回家后,精心做了他們的第一頓飯——花生皮窩窩,窩窩里加了幾粒鹽,她還狠狠心抓上了一把綠豆面。飯做好后,她便收拾紡紗車子,紡起線來。
王鳳謙回家后,扔掉碌碡石,洗把手,到堂屋里見了父母,便進(jìn)了欄。妻子見他進(jìn)來,忙站起來,把泥巴盆子往外一拉,上面蓋上一個秫秸稈做的鍋蓋,這就是餐桌了。她掀開鍋蓋,把窩窩端出來,放在炕頭上,又舀了一碗熱水放在丈夫面前。她伺候完這一套活路,便又坐下紡起線來。
王鳳謙讓妻子和他同吃,妻子搖了搖頭,笑道:“我不餓。我攬了人家的活,給人家紡點線,掙點錢,紡車是租用的。聽說摩天嶺上的地挺賤的,咱買不起,先押一點種,有了錢再買。唉,人無地,樹無根,沒地不行。你今天干么去了?”說完,笑著看丈夫。
王鳳謙說:“我到北山溝里開荒了。我要在亂山岡上刨出幾畝地來。”
“扛一塊大石頭回來干啥?”妻問。
“刨荒刨出來的,夠個碌碡料,砌在地頭可惜了,我尋思著晚上沒事鑿個碌碡,也能賣幾個錢,就扛家來了。”
王鳳謙吃個半飽就不吃了。他吃完后,妻子起來象征性地吃了半個窩窩,到天井里舀了一碗涼水喝了,這頓飯就算吃完了。窮人的日子,沒有鍋里的,也沒有灶里的。她拾掇了飯桌,又紡起線來。
王鳳謙出門去了,回來時,手里就有了一把鐵斧和幾根鐵鑿兒。他在天井里鑿起碌碡來。
天空里,星光垂地;墻根里,蟲聲唧唧。有犬吠之聲,越茅屋破墻浮風(fēng)而來。欄屋里妻子“嗡嗡”的紡棉聲與王鳳謙“當(dāng)當(dāng)”的鑿石聲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曲命運交響樂,在農(nóng)家小院里回蕩。
此后的整個春季里,夫妻倆就這樣忙碌著:王鳳謙天天到北山溝刨荒開地,晚歸時,必定扛一塊石頭回來,或是鑿成門枕石或是鑿成豬食糟……白天刨石頭,晚上鑿石頭。妻子則日夜不停地?fù)u著紡車。夫妻倆一天只吃一頓飯。王鳳謙開荒干活時,總是脫了褲子,褲腰朝下系在腰上以遮羞處。他怕穿破了他這唯一的一條褲子。幸好此處荒涼僻遠(yuǎn),絕少行人。死孩子倒不少,引來野狗成群,爭奪撕咬著死人肉,眼睛紅得像燈籠。
一日,天黑了多時,不見王鳳謙回來,妻子便到門外張望,就見一個老漢氣喘吁吁地跑來,說:“快找人去迎鳳謙!真是不要命了,背了牛槽大一塊石頭……”
當(dāng)妻子找了人迎出街頭時,就見王鳳謙光著脊梁,正背負(fù)著巨石,四肢觸地跪趴在地上。人們駭極,急忙向前跑去時,卻見王鳳謙用手反托了巨石站了起來,背負(fù)了往前疾走。當(dāng)人們喊著要和他抬石時,他搖搖頭,如飛而過,人們小跑不能跟上。月影里,眼看著丈夫背上的巨石,妻子眼里淚花瑩瑩——他昨日晚飯時只吃了一頓花生皮窩窩呀……
當(dāng)妻子和人們趕到家中時,王鳳謙早已把巨石扔在天井里了,砸了好大一個坑。巨石呈長方形,一面凹進(jìn)許多,呈槽狀。稍一加工,就是一個能喂倆牛的牛槽了。幾個小伙子想把石塊放平,三四個人使足力氣,也沒能挪動分毫,大伙這才又驚又嘆地走了。人走后,妻子忙進(jìn)欄拿了手巾給丈夫擦汗,卻見丈夫背上到處露著血絲,有幾處還磨破了皮。妻子撫著丈夫的背,心疼地說:“你不要命了……”
晚飯,又是花生皮窩窩。飯后,妻子鋪炕讓丈夫早點歇著。王鳳謙卻拿起斧頭,又走出了欄屋,他把巨石放平后,便動手鑿起牛槽來。
妻子則又在欄屋里搖起了紡車。
院子里,又響起了夫妻鑿石紡棉的交響曲……
次日,天未亮,王鳳謙扛起镢锨走出了家門,他又上北山開荒地了。
晌午時,妻子包了十個花生皮窩窩去送飯。
荒山無人,她遠(yuǎn)遠(yuǎn)就看丈夫在亂石崗上搬石刨草,不停地忙著,褲子倒系在腰間。她眼酸了一下,差點掉下淚來。當(dāng)她來到崗上展目四望時,她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塊塊大大小小的平地,分布在荒草亂石間,足有幾十塊。最大的有一領(lǐng)箔那么大,小的則不如一個鍋蓋大。大點的地塊,都用石頭砌了地埂,小的也用一些小石塊圍著。荒地在亂石叢中向北延展而去。北邊,丈夫又在掄镢刨地,石花四濺。她感動地走向丈夫:“歇歇,吃飯吧!”
王鳳謙沒停下手里的活,不斷地把石頭從土里草里刨出來。凡是長草的地方,他都刨,能長草就能長莊稼呀。等他把長草的地方都刨完后,便又把刨出的石塊砌在地的周圍。妻子忙放下包飯的籠布,過去幫忙拾石頭。很快,一塊很不規(guī)則的田地便形成了。這時,王鳳謙才抬起頭來對妻子笑了一下,接著,大步走向籠布。一陣?yán)峭袒⒀剩畟€窩窩,頃刻吃盡了,再找時,沒了。妻子坐在對面探問道:“不夠吧?”
“不吃不餓,吃了越餓了。由著我吃,我能吃五十個。”王鳳謙忘情地說。
“等日子混好了,我用窩窩撐你……”妻子深情地看了丈夫一眼。
王鳳謙意猶未盡地站起來數(shù)他今天開荒的地塊數(shù),數(shù)著數(shù)著,臉便緊了,說:“我今天上午明明開了十七塊荒地,怎么少了一塊呀?”王鳳謙便站了四處找,找了許久沒找到。
妻子笑了,說:“地還能丟?”說完,便笑著收起籠布,站起身來,“你找吧,我走了,回家紡線去。”
不料,王鳳謙卻望著她笑了:“找到了,找到了……”喊著,大步向她跑過來,指著她放籠布和坐的地方:“這里不就是嘛!”
妻子展眼一看,不由“咯咯”地笑了。原來,籠布蓋住了一塊地。笑著,笑著,她的眼里便有了淚:“哥……”
日子就這樣過著。終于有一天,天上有了布谷鳥的叫聲:“插禾播谷!插禾播谷……”抬頭看山時,山上就有了濃濃的青意。
這天是山陽集,王鳳謙早早地把大牛槽抬出門去,回來時,手里就有了好幾捆地瓜秧和一包高粱種。他放下種苗出門去,回來時,肩上就挑了兩個殼籮頭。他招呼妻子說:“走,種地去!”
夫妻相隨出了門,來到荒地后,妻子看到,凡是較大的地塊,都整好了地瓜溝。妻子便插起秧來,王鳳謙就挑了兩個大殼籮頭到山溝里去挑水。用殼籮頭挑水,一是盛水多,二是殼籮頭底部呈錐形,立不住,一旦挑起來就難以放下,多出活。不過,這只有壯漢才能辦得到。插完地瓜秧,天已經(jīng)黑了。荒山野溝,陰森森的嚇人。更有尋尸吃的野狗,時不時地從溝里鉆出來,虎視眈眈地瞪著眼看人,狀似野狼,令人毛過悚然,頭皮發(fā)炸。妻子害怕,便偎著鳳謙走,問:“你整天走那么晚,不怕狼?”
“怕什么?碰到它,一頓好肉哩。”
晚飯后,妻子拿了紡好的棉線出門了,回來時,手里就有了幾個銅錢。她從炕洞里掏出一個葫蘆來,葫蘆上挖有一個線形的小孔,妻子把錢一個一個地塞進(jìn)去。原來,這是他們的錢柜,這個錢柜最大的好處是:只能裝進(jìn)去,不能倒出來。妻子裝完后,搖了搖葫蘆滿意地笑了,對丈夫說:“攢到明年春,就可以到摩天嶺租二分地種了。”
第二天,他們在荒地里種高粱。王鳳謙刨好坑后,就挑了兩個大殼籮頭到山下挑水,妻子布種埋土。當(dāng)夫妻倆種到那塊“丟失”了又找回來的地時,妻子笑了。王鳳謙說道:“別小看它,這塊地能種十棵高粱,長好了,夠我們半月的口糧哩。”
在以后的日子里,妻子紡線不止,王鳳謙則除了照看好種上的地瓜和高粱外,還繼續(xù)在亂石叢中,開出許多荒地來,又種了些晚花生和晚地瓜。晚花生種了很少一點地,因為他買不起花生種;晚地瓜則種了不少,因為秧苗不用買,從自己的地里掐著用。整個夏季里,王鳳謙或與人打工,或上山刨荒,沒閑過一天。
令人望眼欲穿的秋收季節(jié)來臨了,夫妻倆收獲了十多擔(dān)地瓜,三擔(dān)多高粱穗,半簍子晚花生,還有兩簍晚地瓜。旱地瓜被切片曬成瓜干后存了起來,晚地瓜則在天井里挖了一個坑,窖了起來。地瓜秧也被妻子綁好掛了起來,這才是他們的主食。
那一晚,星光如花。王鳳謙回到家里時,妻子端出熱氣騰騰的半小鍋蓋煮地瓜來,笑嘻嘻地說:“今晚,用晚芋頭撐你!”
飯后,王鳳謙破天荒地在院子里打了幾趟把式,當(dāng)妻子從欄屋里探身出來看時,就見王鳳謙雙手一拍,“叭”的一聲響,黑影飛起,沒了人影。妻子忙出欄找,四處無人,正驚愕間,王鳳謙推開院門,從院外走了進(jìn)來。
那一天晚上的風(fēng),都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