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散的炊煙（五首）

◆ 舟自橫

走散的炊煙（五首）

◆ 舟自橫

走散的炊煙

我必須說，炊煙里

暗含我的胎記。我的第一聲啼哭

直上云天。遠處吃草的羊群

抬起頭，向著逯家溝

看了幾眼。目光里一粒糧食

落到大地的掌心

在吃奶的時候

我就在耐心等待你們幾個

相繼降生。我不會說話

但我知道我的焦躁

與不安。王二與四丫

周小與張小地主

你們看，炊煙拎著我的眼淚

澆灌南邊甸子上的草

并為冬天，積攢我們

以后的大雪

是的。我們的大鼻涕

又回到了體內

就像白云隱匿于白云

我們是村莊一起發芽的

朝陽和晚霞。書包里

裝著不同的道路

在今后，把我們一一隔開

我還要必須說出，回到

逯家溝，我在頹圮的居所

看到我們的母親

已經把炊煙帶走

或者歸于塵土

或者白發蒼蒼。那盤石磨

沉入睡眠。老井里的水

早已流向別處

多年分離，甚至沒有彼此消息

我們的父親，種地，打出糧食

養活一家老小

我們也在為糧食，奔走

夜不能寐，甚至

都不知道在養活誰

狗日的糧食，你看看

我眼前逯家溝的炊煙

恍惚茂盛如初

仍舊相互糾纏

故鄉是面鏡子

借用觀察或內視敘述

我的思念

陷入，試圖穿透

現實主義是個詞

長著根須，在風里飄

離開泥土和姓氏

這些都是對我

以及故鄉的形容

所謂思念，更像是個場景

——在一面鏡子面前

反復比對生活

掂量勞動、汗水，鐮刀與文字

哪個會換來更多的食物

不去考慮意義

意義不過是酒后的睡眠

甚至把自己的童年

放到城市。讓那個

看霜花的孩子

和炊煙停留

這些僅僅是假設

故鄉是面鏡子

無論如何觸摸，里面的人

都與土地沒有任何關系

他不是我，甚至是

另一個世界的影像

他學會趨同，學會微笑

學會把語言的金子

磨碎，撒到沙子里

誰都不知道他的心思

但轉身離開

鏡子里的影子，就來到街道

行走的一塊土坷垃

和春雨甚至田鼠

毫不搭界

但是，沒有故鄉

就沒有我的存在

他在鏡子里

也將化為烏有

我看見頭發日漸稀疏

面容憔悴。我看見鏡子里的

風暴，噴涌出淚水

一滴水的遼闊

走在回家的路上

道路裹挾

我看見一滴水

懸浮。輕輕的羽毛

聚攏光華?；蛘吒聒B鳴

有些話不能道出

塵里隱匿

多么純粹！持續的燃燒

天空的灰燼

我看不到邊際

我的出生，我的早衰

我將來的消逝

都被一滴水握在手心

荒草，孤獨，沉淪以及

閑置的酒盞

明媚或暗晦的詩篇

互相碰撞，發出聲響

我在尋找家鄉

讓眼睛尋找淚水

讓骨頭尋找泥巴

一滴水，從大海出走

暗夜里懷抱星光

也不肯閉上眼睛

一滴水，我的親人

一滴水，我全部的愛情

我不能沒有你的遼闊

也不能沒有你的呼喊

我看見你的不朽

如草葉在大地上搖曳

分開灰塵的光陰

風雪夜歸人

連天的大雪

讓有些情節恍惚

他要經過樹林

守口如瓶的枝條

從秋天到現在

把大山的身子壓低

身旁的城市

早早地就亮起燈火

沒人能夠看見

一場悄悄的行走

臉上的汗，沉默的話語

隱在虛無里

小鳥也在歸去

道路也在歸去

他也不能再次停留

所有的風聲

已經變成泥土

愛情的荒草，細數著

谷雨和立冬

這不是持久的緬懷

這是行走，為大雪帶來

呈現和存在

我們把目光

放在更高處

看見他身旁有一條河流

還有落葉的石頭

但是，他卻什么都看不見

他無視我們的擔憂

他用沉默行走

用沉默打開表達

打開起點和終點的秘密

或許，我們也在和他行走

在人生的某一階段

自己在遠方點亮燭火

然后離開，再次奔赴

恍若尋找或背離

恍若風雪夜歸人

我喜歡的暖

在北方以北

第二場大雪仍在持續

路燈束緊身子

混沌的光浮起大地

暖氣呼吸均勻

覆蓋到皮膚上

沒有穿透和撫摸

沒有溫情。心在遙望

像窗外的樹枝

晃動，渾身冰涼

透過雪花遙望故鄉

我喜歡的暖，是靠近

和圍攏。更是低低的

像溪水流淌

像秋后的莊稼匍匐

我和父母靜坐在屋內

屋外是田野

黑夜和雪花紛落

我們看不見的光線

是如此密集

我們穿著粗布棉襖

不說一句話

燃燒！爐火敞開嗓子

聲音嘹亮。飛出的光

如落到墻上的蝴蝶

讓鄉村的冬夜

開出陽光的花朵

我的暖

是烤熟的土豆，滾燙

而軟糯。我的暖

來自于露珠升起

小麥楊花，金色田野

和炊煙的腰肢

如今，父母沉睡進土地

沒有他們的影子

熊熊爐火，看著我

冰霜般的面孔，噤若寒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