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翔
自20世紀以來,我國的音樂教育在西方音樂教育理論與實踐觀念的影響下,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同時也應該看到,幾經挫折和輪回之后,當前的音樂教育現狀仍不盡如人意。我國的音樂教育主要是在工業文明的意識形態和西方認識論哲學的思維路向上所作的思考和探索,在邁向系統化、規范化發展的同時也難以擺脫現代性固有的缺陷,形成了相當濃郁的工具論色彩。如今,在全球社會文化轉型的新的時代語境下,我們的音樂教育面臨著嚴峻的危機和挑戰。
1.音樂教育中人的失落
雅斯貝爾斯在《什么是教育》里強調,“教育的原則是通過現存世界的全部文化導向人的靈魂覺醒之本源和根基,而不是導向由原初派生出來的東西和平庸的知識。” ?以此反思近百年來的音樂教育,卻恰恰相反,我們更多的是教給學生追求、認識和掌握音樂外部的物質世界,恰恰忽略了音樂與人相關的最本質的部分。音樂知識技能的傳授和獲得只跟教育體制發生關系,而不跟人發生關系,不跟人的存在發生關系。在今天異化為工具的音樂教育中,“人”已經蕩然無存了。音樂教育的非藝術化傾向,忽視了音樂對人發展的本體價值。不論我國古代強調倫理教育的“樂教”傳統,還是近代將音樂作為智力幵發的工具或手段,都是根據音樂教育外在的德育或智育目標來選擇音樂知識與技能的學習,音樂教育喪失自身獨立性和特殊性的同時,還將音樂學習局限在音樂外在的輔德益智的功能領域中,淪為促進學生學習其他學科的工具,偏離了音樂的本質。特別是自工業社會以來,隨著科學技術知識在社會發展中的價值凸顯,傳授和獲得知識成為教育追求的唯一目標,音樂教育也越來越成為純粹知識技能的教育。“我講你聽,我教你學”的音樂教學方式,循規蹈矩的音樂課堂教學,忽視了學生的情感、想象、創造等審美體驗。音樂教育不僅破壞音樂了作為有機體的生命力,實際也將人的精神生命肢解了,因而從根本上走向了反人文的一端。音樂教育遠離其自身,也遠離了學生的精神生命。
音樂教育的技術化傾向,將學生禁錮在技術理性的牢籠中。音樂教學脫化為純粹的音樂知識和技能的傳授和訓練,它所要培養的音樂能力就是記住和操作這些冷冰冰的技術規范。這樣的能力不僅是外在于學生精神生命的,甚至還會對學生的精神生命造成損害。以器樂的學習為例,教學時將過多的注意力放在技巧的練習上,一遍遍的機械訓練使原本極富藝術性的演奏只剩下了技術和技巧的聯系,遠離了內心情感的表達,沒有了音樂和藝術的靈魂。只為了獲得高超技藝的枯燥機械的音樂訓練成為強加給學生的暴力,而并非發自內心的真的音樂學習。如果只把音樂的學習當作適應教育體制的一種技術手段,那么他們就會害上蒙田所說的“文麵”:被知識灼傷。而在我們的音樂學習中,為了知識而學習知識,為了技能而枯燥訓練,害上“文極”的人可不再少數。
為了讓小紅在音樂方面有所發展,家長半年前給她報名參加一個學習班并買了鋼琴。因為沒有學琴的基拙,家長便督促小紅多練習,但小紅對練琴根本不感興趣,一練琴就不耐煩。家長發現小紅練琴不認真,就批評她。她因“沒興趣練習鋼琴,無奈家長逼得太緊”,終于在某日晚爆發了,為了逃脫,她毫不含糊“一怒拿著小刀,對著手就割”,造成左手虎口處皮破肉翻,大量流血……?遺憾的是,小紅和她的家長并不是這類“學琴”悲劇的唯主角。在各種功利目的的驅使下,為了掌握一門藝術特長,“學琴”風越刮越甚,成千上萬的中小學生加入了 “考級大軍”。家長強迫孩子學習各種樂器而導致的這類自殘“悲劇”,幾乎是“月月有所耳聞”。
北京市學生莊某某說:“音樂,我恨你!因為你曾無情地吞嘆了一個女孩兒的童心與稚氣。她的父母將她出賣,做了你的奴隸。于是,你用那黑白的鍵盤將她牢牢領住。每一天,她都竭盡全力為你效力,白嫩的指頭磨出了黃,柔弱的背推漸漸彎曲。數年來,女孩將她生命的一半奉獻給您,而她呢?卻沒有任何伙伴,因為她不知道什么是坑耍。她恨你,無數次在心中證冗你,她多想擺脫你,永遠離開你!”
正如上官子木對這一現象的評述:音樂“考級培養了一大批仇視音樂的神章。” ?如今,各種藝術考級已經將兒童的校外音樂教育異化為升學加分或者父母弦耀的工具,校內的普及音樂教育也無法改變比賽獲獎為學校贏得榮耀的功利化命運。在機械重復的練習中,音樂失去了它源出的意義,喪失了與人的生存的密切關系,被腐燭的銹跡斑斑。本來應作為音樂教育核心的完整的“人”,卻在對技能片面的追求中,悄然失落。音樂教育不再是與生命本源相關聯的“福祉”,而成為違反生命本性,討伐生命的“兇器”。這樣的音樂學習,無論技術上多么精湛,它也只會離我們的生命越來越遙遠。在這些血淋淋的事實面前,作為音樂教育者不得不扣心自問:當我們談論“音樂”的時候,“音樂”的含義究竟是什么?音樂教育為了什么?
如前所述,音樂教育不排斥技能的學習,熟練的技能為音樂創作和表現提供了廣泛的可能性。但是這種技能的學習不能脫離生命的體驗而孤立存在,而應該與學生的生命存在形成一種生態式的促進關系。如果將音樂知識與技能庖丁解牛般的分割成視唱、練耳、聽音、發聲練習等封閉孤立的學科領域,再用枯燥、重復、機械的訓練和模仿來習得;如果只將音樂作為輔德、益智的工具,將音樂對人發展的衍生價值取代其本體價值。那么,音樂教育就沒有意識到音樂在生活和生命中給予人真正有價值的東西。這種缺少了靈魂的音樂教育即是一種異化了的教育。在這種異化了的音樂教育中,音樂不再是完整的音樂,學生也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常此下去,音樂教育便會喪失根本目的而變得動蕩破碎。就像雅斯貝爾斯的發問:“藝術的真正使命在于通過它使人們認識到真正的自我,使人們通過藝術傾聽到‘超驗存在的聲音,給人以美的震撼的力量。今天的藝術工作者又有幾人意識到這種神圣的責任呢? ”③這也引發了我們對音樂教育與生命本源意義的追問和深思。音樂教育是使人成為人的事業,“立人”是其宗旨。而今天本應處于音樂教育核心地位的生命體——人,卻在音樂教育中被忽略了。“在一 個技術化程度己經達到敵視生活的世界里,難道不必把音樂看作是自我實現的一種源泉和達到社會和諧的一種機遇,加以重新發現和進一步開發?
2.音樂教肓人文性的遮蔽
音樂作為一門人文學科在教育中本該展現它應有的人文特征,擔負起培育人文精神的時代使命,然而在工具理性的驅使下,我們的音樂教育似乎已經忘了這使命。在科學宰制之下,技術理性摧毀了人文精神,我們的音樂教育不僅成為知識技能的教育,而且還追求科學化,音樂教育領域到處充斥著技術理性主義的思想,人文精神的缺失已成為不爭的事實。
我國現行的學校音樂教育體系和模式源自西方,而西方的音樂教育是以認識論哲學為基礎的。近代認識論哲學分成唯理論和經驗論兩大陣營,歐洲古典音樂理論又與認識論哲學的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的認知體系密不可分。唯理論以數學為知識的模型,以自然科學邏輯的普遍數學觀念來把握人文世界。它主張知識以邏輯與理性的方式構建,這也是西方音樂科學知識觀發展的重要理路,“起源于畢達哥拉斯時期的早期音樂研究,重點是研究聲學的尺度與數學原理就是一種以唯理主義為基礎的信仰與觀念的產物。”①以唯理主義認識論構建的音樂教育認為,“對于知識來說最重要的就是音樂所要體現的理想的形式”,由此也確立了“音樂教育的內容就是學習音樂理論組織和理解音樂素材的規范的原則”,甚至在21世紀也仍然是音樂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②而經驗主義知識觀認為,一切知識起源于經驗。這種知識觀在音樂領域中的反映,則強調用自然科學的觀察和測量工具來分析音樂聲音的物理屬性。音樂知識只存在于自身的形式和內容中,具有“普遍價值的形式”。這種認知模式是音樂學科建立的認知基礎,追求的是音樂知識的還原性、抽象性和普遍性。